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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一


  “我天不亮就去了!冻得我浑身像根冰棍。”

  “得了!别丑表功了。”夜不收喝道,“你的差使最省事。快说正经的!”

  “好,说正经的。”杨五要言不烦地答道,“那家伙八点半出东三座门,过北池子,绕景山走地安门大街,进麻花胡同。我把他交给了小尤儿,没我的事了。”

  小尤是跟傻大个看过麻花胡同的,一个坐守,一个流动。据说勾克明到家未几,复又外出,但是衣服换过了,本来是一件黑布棉袍,换成蓝缎皮袍,外罩礼服呢水獭领子的大氅,头戴三块瓦的貂皮帽,“手里还提根‘司的克’,”小尤说道,“这小子,他妈的真阔。”

  夜不收向牛福山看了一眼,接着问道:“后来呢?”

  “出了胡同口,他坐洋车到前门,我也坐洋车缀着,一直到胡同里,看老赵在那儿,接了我的班,又回麻花胡同。”

  接着便由分布各闹区,彼此衔接跟踪的人,逐一报告,了解了勾克明整日的行踪,先在韩家潭喜福堂的姑娘大金花屋子里泡了半天,中午在肉市正阳楼吃饭,同座的是他宫里的三个同事。饭后到大栅栏庆乐园听刘喜奎,相伴的仍旧是他的三个同事。

  散戏出来,勾克明的三个同事,就在戏园门口作别自去。“他一个人进了城。”负责这一路跟踪的是个旗人,名叫贵全,“我是哈达门接的班儿,跟着他一直到了王府井大街,跟着他进了撷芳茶馆,过了一个钟头才出门,仍旧是一个人。”

  “你没有跟进去?”牛福山问,“为什么不进去?”

  “回牛大爷的话,”贵全垂手陪笑,不好意思地说,“一进去就得要东西,使动刀叉的我不会。”

  牛福山又好笑,又好气:“偏偏就遇着你这么一位讲款派、好面子的旗下大爷!你就不会使刀动叉,叫了东西不吃不行吗?番莱馆多是小单间儿,门帘一放,谁也不知道你在里头干什么。你这样子死心眼儿,这份粮可就不是你吃的了。”

  “是!”贵全请了个安,“牛大爷包涵。是我不会办事。”

  “好了,再往下说吧!”

  再往下又是老赵跟小尤报告,勾克明一个人离了撷芳,重又回到喜福堂大金花那里,混到九点多钟才回麻花胡同。

  “傻大个呢?”夜不收问小尤。

  “他听他的话,”小尤指着杨五说,“真的弄了一床烂被窝,睡在勾家门口。听他明儿来说些什么?”

  “说什么?一夜睡到大天亮,除了梦话,还能说什么!咳!”牛福山大摇其头,“到了节骨眼上不得力,有什么法子?”

  这是责备贵全——事情很明的摆在那里,勾克明听完戏,既不回家,也不就近在灯红酒绿的大栅栏吃饭,一个人进城去吃番菜,事不寻常。就算想吃番菜,东交民巷很有几家,何必路远迢迢奔向王府井大街?可见得必是在撷芳那种一般人很少去的地方,约着什么人见面。可惜贵全怕不会吃番菜丢脸,竟未进去窥探个明白,错失大好良机,确是异常可惜的事。

  “现在只好另外找路子了。”夜不收说,“老赵在胡同里熟,跟喜福堂去打听打听。小尤辛苦一趟,明儿一大早,还是得到麻花胡同守一守,傻大个可是个不管用的人。”

  ***

  第二天一大早,小尤去了一趟麻花胡同,守到勾克明出门,一直跟到东三座门,看他进了三海,才回队里来复命。问到傻大个,小尤说不曾看见。

  “我就知道他不管用。”夜不收大为不满,“也不知道上那儿去了?到这会儿还不回来!做事没有交代,岂有此理!”正在谈论着,傻大个施施然而来,红光满面,而且刚理过发,杨五先就迎着他笑道:“傻大个,你气色好得很,快走运了!”

  “还走运?倒霉透了,那床烂被窝,总有上万的跳蚤,咬得我一夜没睡,浑身痒得受不得。天刚刚亮,赶紧上澡堂子。一身衣服也不能要了,你说倒霉不倒霉?”

  “公事呢?”杨五问道,“白吃一夜苦?”

  “苦倒不白吃。”傻大个答道,“勾家半夜里来了个人——”

  一听这话,牛福山精神一振。“来,来!”他在屋里大声喊道,“大个,你进来说。”

  傻大个这一夜的苦头没白吃。勾家夜半来了访客,只有他才知道,可惜黑头里看不清面貌衣饰,但却听到一点话,是勾克明送客出门郑重嘱咐的:“晚晌五点到六点,在聚贤楼见,不见不散。”

  听得这话,牛福山大喜,翘起大拇指夸奖。“你真行!”他说,“谁说咱们傻大哥傻?比谁都聪明。这就叫‘只要功夫深,铁杵磨成针’,你们办事都得跟傻大哥学。”

  傻大个变成了傻大哥,这一字之改,在傻大个真有荣于九锡之感,受宠若惊地谦虚着:“头儿,不敢当,不敢当。”

  “你别客气,事完了,我得跟总监当面回禀,好好赏你。来,来,傻大哥,你请坐,我还问你几句话。”

  “是!”傻大哥斜签着身子坐了下来。

  “那人是什么时候到勾家的?”

  “总在十二点以后。”

  “坐了多少时候?”

  “好久啰!”傻大个想了想答道,“没有一点钟,也有三刻。”

  “相貌看不清楚,声音总听得出来。是那儿的口音?”

  “大概是河南口音。”

  牛福山向夜不收看了一眼,又问:“听声音有多大年岁?”

  “很轻,很轻!至多三十岁。”

  从这两点判断,勾家夜半的访客,十之八九跟配钥匙的是同一个人,于是牛福山跟夜不收商量停当,亲自出马去办这件案子。

  ***

  聚贤楼是家广东馆子,散座居多,单间甚少。牛福山心里在想,勾克明跟那神秘访客约会,当然不会是在散座上密谈,如果到了那儿,没有单间,也许就会会齐了转到别处,那一来,只能“照盘”,不能单独谈话,岂不可惜?

  好在大小饭馆,不认识掌柜也有相熟的跑堂。牛福山早早到了聚贤楼,跟管事的说好,留下两个单间不卖,一个等勾克明来要,一个他留着自己用。同时找了个最机伶的跑堂,跟他说了勾克明的相貌,要他特别当心。

  四点钟散戏,饭馆开始上座。聚贤楼的生意很好,散座上了八成,单间果然卖得只剩下保留用的两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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