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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二


  钟打五点,上来一个客人,在帐台背后蓝布门帘中窥探的牛福山和夜不收都是眼睛一亮。所有男客穿的都是长袍,这个客人穿的却是西服,格外显眼,而且皮肤白皙,年纪二十有余,三十不到,与夜不收打听来的情况,正好相符。

  但是跑堂的却不会知道。所以牛福山相当着急,怕他要单间,跑堂的回绝了他。转念一想,既是不见不散的死约会,就没有单间他也会等,便放了一半心。

  幸好那人并没有要单间,只在散座上等。遥遥望去,只见跑堂的拿菜牌子给他,他摇了摇手,说了句话。这可以想象得到,那句话是:等一会。

  果然,等跑堂的走了出来,喊住他悄悄的一问,那人说的是:“等我的朋友来了再点。”

  “好!”牛福山说,“那人如果要单间,你就把留着的那一间给他。”

  这样等了有半点钟之久,又来了一个客人,棉袍皮大氅,三块瓦的帽子压到眉际,还像瞎眼似的戴了副大墨晶眼镜。上楼不理跑堂的招呼,一直走到那人面前。显然的,直到他走近了,那人方始发觉,脸上是又惊又喜的表情。

  等他们进了最靠里的一个单间,牛福山和夜不收进了间壁的一间,恣意谈论着“二等茶室”的旖旎风光,然后又催着跑堂上菜,一阵风似地吃完了,又连声催着结账,谈笑着相偕而去。

  等一出了单间,牛福山重又回了进来。跑堂的收了家伙出去,顺手将门帘放下,表示里面有人。然而间壁却不知道,只以为是空的,于是开始谈话了。

  “怎么说?”是勾克明在问。

  “实在很难。”那人嗫嚅着说,“你就委屈一点儿吧!”

  “那怎么行!”勾克明冷笑,“哼,过河拆桥,存心耍我。”

  “那里敢存心耍你——”

  “还说不是?”勾克明恶狠狠地抢着说,“昨儿让我空等了老半天,不是存心的吗?”

  “实在绊住了身子。克明,如果我没有诚意,昨天半夜里怎么还去看你。”

  听得这话,勾克明不响,仿佛承认他说得有理似地。

  “这件事分钱的人很多。光是沈秘书那里,就不容易对付。克明,”那人用唯恐他人不信的恳切声音说,“你放心,耽迟不耽错,只等上海拿余下的款子汇到,我立刻找补。”

  听到这里,语声细不可闻,但也足够了。等勾克明吩咐算账,夜不收抢先一步,等在门口,跟踪穿西服的神秘客,牛福山直奔吴炳湘公馆去报告经过。

  “事情是无可疑的了。只要查出穿西服的那小子,就可以从他身上追根。只不过沈秘书又是谁呢?”吴炳湘攒眉苦思,始终不能确定。

  “总是宫里的秘书。”牛福山说,“请总监要一份名单来,我派人一个一个去查。”

  “这不便去明要,怕打草惊蛇,只有自己费事去找。局里有本名册,咱们上局里去查。”

  到了局里,找来一本“洪宪缙绅录”,从政事堂查起,依次是法制局、机要局、主计局、印铸局、司务所、将军行署,凡是在“内廷行走”的各机关姓沈的秘书,人人有嫌疑,列出名单来,有八个人之多。

  正在逐一研究这八个沈秘书的职务、背景、性格时,夜不收回局来了,听说牛福山在总监办公室,便来求见。

  一唤了进来,只见他脸上是异常诡秘、兴奋而又有些困惑的神色,牛福山便知有了意外的收获,先就抛过去一个眼色,示意他说话慎重。

  吴炳湘也看出来了,低声问道:“怎么样?”

  “说来叫人不信,可真是千真万确,一点不假的事。那人是——”

  “慢着!”牛福山轻喝了一声,拦住他的话,然后亲手去关上了房门,招招手叫他到吴炳湘办公桌前去报告。

  “那穿西服的小伙子,总监跟队长知道是谁?是袁大人的二少爷。”

  “那个袁大人?”

  吴炳湘问得太急,夜不收倒有些不敢说了,嗫嚅着答道:“不就是替皇上当总管的那位袁大人吗?”

  “什么!你是说袁乃宽袁大人?”

  “是!”

  “不会吧?”

  “没有错儿——”

  据夜不收说,他跟着西服神秘客一直到了袁家,眼看他扬长进宅,听差都起身招呼,心里不免奇怪,问胡同口的洋车夫,才知道是“袁家二少爷”。

  “我还不信,想跟袁家的听差去打听,可又怕他们起疑。正在为难的当儿,说也巧,他又出门了,我就冒叫了一声,果然不错。”

  “你怎么叫法?”吴炳湘问。

  “我走在他身后,猛古丁的一嗓子:‘二少爷!’他回头一看,我就问他:‘你是张家二少爷?’他说:‘你认错了人!我姓袁,不姓张。’我就陪笑给他请了一个安,直说:‘对不起,对不起!’他没有开腔就走了。”

  “办得好!”吴炳湘突敛笑容,“事情可扎手了!蒙得过他一时,回头想一想事机败露,说不定一走了之。那就麻烦了。”

  “是!”牛福山面无笑容,“该怎么办?请总监先定一个宗旨。”

  “还是那句话:既要稳当,又要机密。说不得,只好你多辛苦了,多派人把他看住——袁家老二单名一个瑛字,他的号好像叫仲德。”

  牛福山心事重重。夜不收自做聪明喊那一嗓子,实在不妥之极。袁瑛做下这种事,当然“哑子吃馄饨,肚里有数”,北京那么多人口,偏偏不认错别人,就认错了他?而且又同是“二少爷”。加以夜不收那副样子,黑布棉袍,袖口半卷,斜戴一顶礼帽,说不定当时还叼着支纸烟,那副流气不就明告诉人,他是什么身分?袁瑛岂有想不明白的道理。

  这一想明白了,不是溜之大吉,就会畏罪自尽。现在所指望的只有一点,袁瑛还未想明白,或者虽想明白了,意料着不会很快动手,还有让他打个主意的功夫。

  总之,事不宜迟,越快越好。第一步当然是找他的人,但九城之大,何处捞摸。现在只有像撒网捉鱼那样,先防着鱼儿从网里漏出去,然后一步一步往里收。

  于是,牛福山先在各城门、各车站安上人,袁家附近,更要多下“暗桩”。此外,还有件最要紧的事,得夜不收去办。

  “你得想法子把那配洋锁的人找来,一定要找到!”

  “那容易。”夜不收说,“今天虽不是隆福寺的庙会,我找他们同行就可以问出他的住处来。”

  “对了!找到了,可不许难为人家,如果是在做买卖,就津贴他一天的收入,他才肯替你热心办事。你要知道,这件案子的关键就在配洋锁钥匙上,谁配那把钥匙谁是正犯!就是袁家老二跟那个配钥匙的,听起来像一个人,到底要证人认明白才能算数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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