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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


  §十三

  不到一星期的功夫,几乎小凤仙的小姊妹和蔡锷的熟朋友,都知道她要嫁他了。蔡锷的结发妻子成天跟丈夫打饥荒,感情坏到极处。

  但是,谁也没有想到,蔡太太竟一状告进了北京地方审判厅,以虐待及遗弃的理由,诉请与蔡锷离异。

  这是绝大的一件社会新闻。开庭那天,旁听的人挤得水泄不通。男女两造,居然都亲自到庭。蔡太太眼睛哭得核桃似地,蔡锷则神色凝重,对新闻记者的访问,一概不答。

  “你们结婚多少年了?”法官问蔡太太。

  “十二年。”

  “十二年的时间也不算短了。”法官劝她,“看在孩子的分上,还是和好吧!”

  蔡太太不答,只是掩着脸哭。两个孩子扒着“原告席”的栏杆,直喊:“妈妈,妈妈!”一时法庭秩序有不易维持之势,法官不能不狠心命法警将孩子带回去,才能重新恢复讯问。

  “蔡锷!你的妻子要求离婚,你愿意不愿意?”

  “愿意!”蔡锷答得非常干脆。

  旁听的人都觉得蔡锷太无情义,当事人当然更为激动。蔡太太突然收泪,昂头说道:“法官,你看到的,这种人,日子怎么能跟他过下去。谢谢法官劝和,既然他愿意,今天是离定了。我女流之辈,又带着两个孩子,以后怎么生活,要请法官替我作主。”

  法官点点头问:“你是要求赡养费?应该有个数目。”

  “教他自己说好了。生活费、子女教育费,一年总得五千块钱,十年就是五万。”

  蔡锷对于赡养费的问题,表示同情。但他一再表示,只有负债,并无积蓄,如果蔡太太能够指出他在什么银行有存款,或者什么地方置有不动产,他情愿全数奉赠。言语相当恳切,而问题不能解决。

  最后也是蔡锷自己提出来一个解决办法。“家里的动产,大到细软,小到家具,她可以全数带走。”他说,“如果孩子无法生活,她可以留下,我来抚养。”

  “你要孩子,不如要我的命。”蔡太太哭着骂道,“孩子跟我讨饭,也不能给你。”

  蔡锷报以苦笑,垂首不语。法官便问蔡太太说:“你们最好和解,破镜重圆。万一不能,你也得让步,才能脱离夫妇关系。孩子应该跟娘,这一点我可以支持你的心愿。赡养费的问题,我看你只能接受蔡锷所提的条件了。”

  蔡太太想了一会,委委屈屈地答道:“既然法官这么说,我答应他就是。”

  于是当庭判决,准予离异。蔡锷一出法庭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旁听的人大为不平,纷纷痛骂蔡锷无情无义。当然,第二天报上也有极详细的记载。同时也提到了小凤仙,还刊出她的一帧照片,是跟蔡锷在中央公园来今雨轩合照的,两个人在吃西餐,小凤仙正将一小块涂了牛油、果酱的面包送到蔡锷嘴里,四目相视,都有掩抑不住的笑容,无论形迹、神情都亲昵得令人生羡。

  ***

  这张照片连袁世凯也看到了,当时便将杨度找了来,有话要问。

  “你看了报没有?”袁世凯指着照片问。

  杨度不知他是什么意思,很简单地答道:“看到了。”

  “松坡何以陷溺声色到如此?”袁世凯问,“他们夫妇的感情,到底怎么样?”

  为了替蔡锷辩解,杨度只好言不由衷了:“他们夫妇,本来琴瑟不调。松坡夫人是旧式女子,理路不甚清楚,每每无理取闹。夫妇道苦,所以松坡只好在胡同里找寄托。”

  “原来如此!”袁世凯点点头,有了谅解的意思,“不过这样上报,总是笑话,于官箴有碍,你要劝劝他。”

  “是。”杨度答道,“从前胡文忠公就婚两江督署,画眉之余,遍阅烟花。陶文毅公所说的那段话,想来大总统必以为然。”

  胡林翼是道光年间两江总督陶澍的女婿,袁世凯知道,但胡林翼“画眉之余,遍阅烟花”,以及陶澎说过什么话,他却并无所知,因而问道:“陶文毅怎么说?”

  “陶文毅说他这个快婿,将来要为天下负大责任,鞠躬尽瘁,何暇作声色之娱?趁此刻让他好好玩一玩。交代账房:‘姑爷支钱,要多少,给多少。’”

  袁世凯很注意地听着这段话,颇有所悟似地。“有陶文毅才有胡文忠!”他说,“你去问问松坡看,如果他愿意将爱宠藏诸金屋,跟我来说。当然,此事不足为外人道。”

  “是。”杨度很高兴地答应着——一退出去,立刻到小凤仙的妆阁去访蔡锷。

  小凤仙不在班子里,却有个跟杨度也熟识的同乡在,此人是湖南宁乡人,本名向瑞彝,与蔡锷在湖南时务学堂同学,也是梁启超的弟子。以后参加过唐才常的“自立军”,又跟黄克强一起投身革命,官厅悬赏缉捕,才改名向构父,东渡日本,跟杨度结成了好友。

  辛亥革命成功,向构父回国办报,先在上海办《东方日报》、《上海民报》。以后政治重心北移,便在北京创办《北京时报》,规模没有薛大可的《亚细亚日报》来得大,但他跟薛大可却是好朋友。

  这些友谊,都因为袁世凯准备称帝而大受影响。当筹安会初起,向构父写了一篇文章在他自己的报上发表,主旨是“请诛六君子以谢天下”。此刻见了他要杀的杨度,当然有些不好意思,所以淡淡地招呼了一下,托故先走了。

  “这也是个不甘寂寞的人。”杨度指着向构父的背影问道,“这又不是吃花酒的时候,他来干什么?”

  他来干什么,蔡锷何能透露给杨度?随口答道:“是来责备我。”

  “就是报上登的消息吗?”

  “是啊!”

  “老兄闹家务,已经通国皆知,而且上烦宸虑,你想不到吧?”

  “怎么?项城也知道了?怎么说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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