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小凤仙 | 上页 下页
六一


  “万事起于欲,万事亦败于欲!”宽大声宏的湖北话,一开头便如狮子吼,“至人无欲,能通佛路。达人去欲,可获厚福。常人多欲,自寻烦恼。”

  接下来便大讲何以多欲便是烦恼?引当日波斯国王征服邻近诸国,身为皇帝,而仍旧穷兵黩武,几乎要造全世界的反。一旦事败,内忧相继而起,终于身亡国破的故事作譬喻,劝人要去欲,要知足。

  “诸位请看,虽说‘有人辞官归故里,有人漏夜赶科场’,赶科场的,到底要比辞官多得多。一旦春风得意做了官,却又嫌官小,要做宰相。做了宰相,要做皇帝。做了皇帝,还不知足,要求仙寻佛,长生不老。真是天道盈亏有定,人生欲念无穷!”

  讲到这里,原本应该清静的道场,起了骚动——连小凤仙都觉得月霞的开示,别有意味。“怎么?”她推了蔡锷一下,轻声说,“好像是在骂袁大总统。”

  “别瞎说!”蔡锷赶紧用肘弯撞了她一下,同时努一努嘴,示意她看右面。

  右面是段芝贵正从坐位上站了起来,一只手拿着军帽,并不往头上戴,只往另一只手上使劲地拍,仿佛是掸灰的动作,其实谁都看得出来,完全是在发泄怒气。

  等到离了座位,侧身急步而行,那股“拂袖而去”的劲儿,发挥得十足。这一下,急坏了主持人孙毓筠,深怕段芝贵发“督军脾气”,指着月霞来句“妈特皮”,佛头着粪,弄得大家不得下场,所以赶紧佝偻着身子,亦步亦趋地跟着段芝贵身后,同时用一半安抚、一半求情的语声,不断轻声喊道:“香岩,香岩!”

  段芝贵不理他,但没有当场开口发作,实在已算很有涵养,也很买主人的面子了。等出了道场,走到院子里,他可忍不住了,尤其是袁乃宽等人,纷纷响应,跟踵而出,越发使段芝贵觉得非有严正的表示不可。

  “这个老秃,可恶之极!说他妈的什么法?简直是大逆不道。少侯,”他说,“你要我捐一千,我捐两千,总算敬重你说的什么‘高僧’了吧?谁知道是这么回事!”

  孙毓筠无可解释,只能这样劝解:“香岩,香岩,你别生气。”

  “天下十八省,不知多少和尚,千拣万选,挑了他来,谁知不识抬举!难怪香岩生气。”袁乃宽的态度比段芝贵还要愤慨,沉着脸,“这个法不能再说了!再说要出事。”

  孙毓筠听这话吓一大跳。“你,你们别乱来!”他结结巴巴地说。

  “不乱来可以。”段芝贵说,“不准再说什么法,讲什么经。走他们的清秋大路!”

  “这不可以一概而论。”孙毓筠不能不争,“谛闲法师,并没有罪过。”

  “那——”段芝贵总算让步了,“叫湖北老秃就走。”

  孙毓筠答应是答应了,但这话跟月霞说不出口。拖了两天,接到一个朋友的警告,说段芝贵跟袁乃宽要采取激烈手段了。

  孙毓筠既担心、又烦恼,随即问说:“是什么激烈的手段?”

  “已经跟步军统领衙门说好了,派人在前门车站守着。抓住和尚往军警执法处送,要办他一个‘妖言惑众’的罪名。”

  这话决不会假。来作警告的人,跟步军统领江朝宗颇有渊源,可以猜想得到消息是来自“灵通”方面。江朝宗是什么人不愿、也不敢得罪的人,但抓到军警执法处就凶多吉少了。因而孙毓筠越发焦急。

  “为今之计,事不宜迟。我看只有避开前门车站,今天晚上就走吧!”

  “照他们这样子小题大做,只怕避开前门车站也无用。”孙毓筠恨恨地说,“此辈真不可理喻。”

  “不要发牢骚了,快走吧,避开前门车站,包你无事。不过,也就是今天晚上,明天就难说了。”

  听得这话,孙毓筠恍然大悟,这个朋友根本就是受江朝宗所托来通风报信的,于是深深一揖,表示领教。

  “拜烦向宇澄致意,一切都在不言。”

  当夜,孙毓筠将月霞送到车站,看他安然上了平汉路的火车,才算松了一口气。第二天江西会馆,就只有谛闲一个人讲楞严经,少不得有人问到月霞,寻根问底一打听,真相毕露,播为笑谈。

  ***

  在别人是笑话,在蔡锷却大有感触。“真正是豪杰僧!”他不断地在小凤仙面前发感慨,“愧煞儒冠!”

  小凤仙不懂得他这句话,却懂得他向往之意。她的心情很矛盾,一方面希望蔡锷做一番英雄事业,一方面却又替他担心害怕,所以只有默然,仅用一副无限关怀的眼光看着他。

  “阿凤,”蔡锷用郑重的神色问道,“你愿意不愿意嫁我?”

  小凤仙矍然注目,既惊且喜,而终究归于平静。“你别问我,我倒要问你,你是不是真的愿意娶我?”她逼视着他问。

  “我当然愿意。”蔡锷答道,“不过不在眼前。”

  “什么时候?”

  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。”蔡锷突然提高了声音,“你总信得我的心!以后的事,以后再说;眼前,你不妨有点表示。”

  “我不明白你的话。”

  “真的不明白?”蔡锷有意激她,“相处到现在,如果你真的还不明白,那就太不懂事了。”

  “我都懂!”小凤仙果然受激,提高了声音抗议,“只有你把我当傻瓜,话到口边留半句。”

  “既然你懂,你就该懂得这一点,我怕你懂得太多会替我担心。”

  有这句话,就替他担心也值得了,小凤仙毫不考虑地答说:“你不必这样。担心是我的事,你不说明白,让我瞎猜,我反倒更担心。”

  话虽如此,蔡锷又何能尽吐机密?像这样的事,谋之于妇人必不祥。蔡锷还不免胶着于历史的教训,就只能拣可说的说。小凤仙倒也谅解,并不追问他所保留的话,只做他想要她做的事。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