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小凤仙 | 上页 下页
六〇


  等西探掉转身一走,王晓峰和王铭三不约而同地,重新装上了子弹,打算着巡捕包围时,可以杀开一条血路。只是桥上情况复杂,既有各种车辆阻塞,又有人影窜扰,顾此失彼,装子弹的动作就慢了。结果,有个西探绕道偷袭,一铁棍打落了王晓峰的手枪,旋即被捕,但走脱了王铭三。

  孙祥夫、尹神武见大功告成,依照预先的约定,分头躲避。孙祥夫直接到萨波赛路十四号陈家报告消息,刚进大门,陈英士和日本志士山田纯一郎,手里各持美酒一钟,犒劳了孙祥夫,才请他进客厅细谈制裁郑汝成的经过。

  ***

  电报到北京,已在傍晚时分。陆海军统率办事处密码译出来一看,大惊失色,立刻将原电送到春藕斋。

  袁世凯刚要吃晚饭。他的食量甚宏,一顿早饭能吃两笼蒸蛋糕,二三十个白煮鸡蛋,但此时食前方丈,只为接到了郑汝成被刺的消息,竟至无可下箸。只见他脸色惨白,额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掉,推案而起,只用嘶哑的声音说道:“请张局长来!”

  这是指机要局长张一麟。将他请到春藕斋,一见大惊,张一麟跟随袁世凯二十年,从未见他有这样震动的颜色,急急问道:“大总统莫非违和?是那里不舒服?”

  “你看!”袁世凯答非所问,将译好了的电报递了过去。

  张一麟看过电报亦颇为惊骇,但转念反觉宽慰。这是佛家所说的“当头棒喝”,或许能惊醒他黄袍加身的春梦,亦未可知。不过此时却不便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,免得激起他的反感。

  “可惜!”他说,“郑子静是将才,不幸英年下世。”

  “岂止可惜?”袁世凯喘着气说,“丧我股肱!太令人痛心了。请你替我写一道令,追封为一等侯,名号叫做——”

  他还在沉吟,张一麟却以为自己听错了。“请大总统再说一遍。”他问,“是追赠为——”

  “不是追赠,是追封。”袁世凯说,“追封为一等彰威侯,世袭。”

  这不是破天荒的奇事!大总统可以封侯,而且还是世袭。这道令怎么写法?还不止封侯世袭,袁世凯又一口气说了好些恤典,叫张一麟就在他书桌上写好:

  谕政事堂:
  已故上海镇守使郑汝成,着追封为一等世袭彰威侯。照上将阵亡例议恤,给治丧费二万元。拨本大总统天津所属小站营田三千亩,给其家属。并在上海及原籍建立专祠。
  此令。

  袁世凯接过来一看,提笔将“本大总统”四个字勾掉,改自称为“予”。张一麟在旁边看着倒抽一口冷气,看起来就快要称“朕”了。

  第二天北京所有报纸,都多卖了几百份,郑汝成被刺固然是大消息,大总统封侯更是奇闻。北京是“天子脚下”,老百姓对观望政治气色,一向擅长,都能从这件奇闻中看到袁世凯心里,封五等爵,称“予”,都是决心称帝的鲜明表示。

  因此,那一阵子自总长参政,下到细井小民,无不在谈:袁世凯快做皇帝了!当然人前是一套,背后又是一套,只要是熟人相叙,谈到这事上头,都出以皮里阳秋的态度——对于郑汝成的追封侯爵,谈得最多,而且有个看法,为人普遍所接受:袁世凯第一次封爵就封到死人头上,是不祥之兆。

  在铨叙局不但认为不祥,而且颇伤脑筋,因为大总统封爵,“依法无据”,不知应该如何处理。迫不得已,只好给政事堂上了一个呈文:“封爵条例未经颁布,无所遵循,应否饬法制局迅速编订此项封爵条例,公布施行,抑或比照前清各项世爵办理?呈请核示。”

  这时的国务卿徐世昌,已经请假出京,在天津“养病”。左丞杨士琦,不屑过问政事堂的日常事务,而右丞钱能训又是作不得主的人,只好据情转呈大总统。袁世凯批了个“应暂比照前清各项世爵办理。”于是盖用“中华民国印”的“一等彰威侯”的册书,方能制成,在为郑汝成所开的追悼会中,高供灵前,使得吊客无不注目。

  追悼会上,袁世凯特派杨士琦“赐祭”,有祭文,还有挽联——是袁世凯的亲笔:“出师竟丧岑彭,衔悲千古;愿天再生吉甫,佐治四方。”此外最引人注意的是杨度的一副挽联:“男儿报国争先死,圣主开基第一功。”公然表示,袁世凯要做开国之君主。

  就为“佐治四方”、“圣主开基”这些字样太无忌惮,天津的益世报有个署名“陆哀”的读者,做了一副对联,大表反感:“时无光武,安有岑彭,其曹孟德之典韦乎,刺客亦英雄,舍命前来盗画戟。君非周宣,何生吉甫,直赵匡胤之郑恩耳,孤王休痛苦,杀身宁异斩黄袍。”有人猜测这副对联可能出于罗瘿的手笔,因为上联《战宛城》、下联《斩黄袍》,用了两个京戏的典故,可知这“陆哀”是个懂戏的能文之士,颇像罗瘿公。

  这个追悼会,中西合参,有西式的献花圈,也有中式的和尚念经,请来主持佛事的高僧,就是孙毓筠倡议,奉迎到京来说法的安庆迎江寺方丈月霞和宁波观宗寺方丈谛闲。他们未曾点化在世的顽石,先来超度一身被打得蜂窝似的冤鬼郑汝成。

  这天的追悼会中,“六君子”亦都在场。杨度因为筹安会那篇文章,自己把题目定得小了,结果像一篇序文,只为梁士诒的请愿联合会做了一番介绍,洋洋洒洒的一篇正文,无从插手,而且不得不宣告“功成身退”,将筹安会改为“宪政协进会”,因而神情落寞,与孙毓筠的兴致勃勃,大异其趣。

  “松坡,”他逢人便劝听高僧说法,对蔡锷亦是如此,“千载良机,不可错过。你是大智能人,只是自古名将,总不免杀业过重,你一定要来听这两位大和尚讲经。后天下午两点开示,在顺治门大街,江西会馆。”说着便塞了一张传单过来。

  传单上印着月霞和谛闲的经历,蔡锷看了一下,随手塞入口袋。到了胡同里,为小凤仙发现,大感兴趣,特别是对月霞,因为他是湖北黄冈人。黄冈、黄陂,合称“二黄”,算是同乡,该当去敬礼一番。

  到了那天,小凤仙淡妆素服,随着蔡锷一起到了江西会馆。这是京师很有名的会馆,戏台尤其宏伟,所以凡是场面阔绰的喜庆寿诞,常要借江西会馆。这时谛闲已经讲完,月霞尚未升座,正是休息的时候,香烟缭绕之中,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谈。知名之士不少,跟蔡锷相熟的,少不得都要跟小凤仙扯上两句。有的拿他俩打趣,说名将名妓,相携来听名僧说法,是件殊不可言的事。

  不久,执事来请入座,人声静了下来。戏台上高设法座,月霞步履安详地踏了出来,顶礼三宝,开示《楞严经》的欲念一章。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