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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


  台下哄堂大笑,谭鑫培越发受气。到了“杀惜”的时候,总算可以出气了。照常例,宋江从靴页子里拔出“攮子”,冲过来,奔过去,三个回合,要了阎婆惜的命。谭鑫培是气极了,不惜大卖气力,要杀不杀,作出种种身段。他是武生的底子,腹笥又宽,每个身段不同,每个身段却又都出奇地好看。台下看客,如醉如痴,有的半天不眨眼,有的口角流涎而不自觉。真正“唱戏的是疯子,看戏的是傻子”。

  观众喜不可言,田桂凤却是苦不堪言。杀惜这场戏,以老生为主,花旦作配,所以宋江要杀不杀,阎婆惜便得尽力逃避,他踩着跷,上了年纪腰脚也不方便,这样疲于奔命,最后非摔倒在台上不可。

  于是田桂凤也乞饶了,跪倒在地,合掌而拜:“求求您!你早点把我杀了吧!”

  这一下,台下的笑声,简直能把屋顶震飞掉。看客无不心满意足,踌躇满志。小凤仙当然也不例外,回到班子里还跟懂戏的小姐妹大谈特谈,深夜不休。

  ***

  转眼又到了袁世凯的生日,前三天举行家宴,阖府预祝。先是儿女磕头,然后是孙子磕头,到临了一个老妈子抱着裹在锦绣襁褓中的婴儿,一面握着他的小手向上拜,一面口中祝颂:“官官替爷爷磕头拜寿,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。”

  袁世凯记不得有这样一个孩子,便问:“这孩子是谁的?”

  “二爷新添的孙少爷。”

  “喔!”袁世凯听说是二房里的,便不觉得诧异了。“知子莫若父”,袁寒云风流自许,到处留情,不足为奇,只不知:“这孩子的娘呢?”他问。

  旁边的袁乃宽答道:“孙少爷的生母,现在住在府外,未奉皇上允许,不敢入居。”

  袁乃宽是第一次称“皇上”。袁世凯将这个尊称咀嚼了一会,觉得果然比“大总统”够味,心头一喜,随即说道:“让孩子的生母搬进来,等我传见。”

  原是敷衍的话,不想“圣命”如此,袁乃宽大感为难。因为孩子的生母,早已下堂求去,此刻听说在汉口高张艳帜,又那里去找她?再说,薛丽清情愿做“胡同先生”,不愿做王妃,就专程到汉口去找到了,她亦不见得肯北上。

  想来想去,只有找郭世五去解答这个难题。

  ***

  郭世五是公府最有势力的一个人。他的官衔是“公府庶务处长”,并已内定为不久以后就要成立的“大典筹备处”的“庶务丞”。

  此人原籍是出太监的河北定兴。本来是个小古董商人,由长芦盐商后来做了袁世凯亲家的何秋涛,荐入直隶总督衙门当差。他有小聪明,善于窥伺贵人颜色,但却一直到了袁世凯罢官,方蒙赏识。

  宣统登基,袁世凯被逐回老家,在彰德府北门外的洹上村大兴土木,盖了一座别墅,题名“养寿园”,就由郭世五经理其事。落成宴客,袁世凯事先亲自检点,看到新凿的池子,不过一汪清水,遗憾地说:“可惜没有荷花!”

  郭世五不响。一退下来,即刻派人坐火车到京城附近有名的花市丰台,买了几百盆莲花,养在池子里。宴客那天,池中红白相映,荷风送爽,宾客大为欣赏,袁世凯自然得意,大大地夸赞郭世五能办事。

  等到袁世凯当了总统,郭世五当然也得意了。他那名“公府庶务处长”,比前清佩印钥的总管内务府大臣的权柄还大。西苑营建,归他一手料理。仪鸾殿改名居仁堂,为总统办公厅,丰泽园改为府员办公处,一律是洋式建筑。拆下来的楠木、黄松、红木、紫檀等等名贵木料,一律报废,实际上是运到定兴,盖他自己的住宅去了。

  郭世五名为公府庶务处长,其实也是袁家的总管,因而对袁寒云的私生活也很了解,加以善于应变,所以袁乃宽要向他去问计。

  “这容易的很。”郭世五轻轻松松地说,“二爷在胡同里的相好多得很,随便找一个来充数就是。”

  “对!”袁乃宽宽慰之余,反有爽然若失之感,“怎么我就没有想到。”

  “现在想到了,快办去吧!”郭世五又说,“不过先得问一问二爷,他中意谁就找谁,不然也是麻烦。”

  “好吧,咱们一起去。”

  一起到了雁翅楼,跟袁寒云细说缘由。他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。

  “那么,二爷愿意找谁?先吩咐了好去接,接了来可就得住下来一起过日子了。是皇上传见过的,二爷将来不要也不行。”

  “这——”袁寒云搔着头皮说,“一时倒想不起了。”

  “我报几个名字给二爷。春芳?”

  “不好。”

  “秀兰?”

  “更不好!”袁寒云大摇其头,“脾气太坏。肚子里‘火烛小心’,跟她一句话也不能说。”

  “那就找个懂文墨的。至顺堂的我怜,会得作诗——”

  “算了,算了!”袁寒云抢着说道,“那几句歪诗,酸气冲天,不把人熏死?”

  “我倒想起一个人来。陕西巷的小桃红?”袁乃宽说,“苏州人,小巧玲珑,嘴又甜,皇上一定欢喜。”

  袁寒云不作声,在回忆着跟小桃红在一起的日子。诚如袁乃宽所说,小桃红小巧玲珑如香扇坠,倒可以拟作李香君。

  “行了。”郭世五说,“找江提督去吧。”

  于是找到了“九门提督”江朝宗,派了八个兵,直奔陕西巷。本意是迎取入宫,不想派去的兵鲁莽,找到地方,一迭连声地问:“谁是小桃红?快走!”

  班子里不明究竟,一看这来势汹汹的样子,吓得瑟瑟发抖。小桃红当然也害怕。“三十六计,走为上计”,从侧门溜了出去避到间壁。

  间壁就是小凤仙的班子。小桃红跟她最好,也顾不得下了门帘不能乱闯的忌讳,排闼直入,只见蔡锷与小凤仙正偎着坐在床沿上,款款深语。

  等到问明经过,蔡锷自觉护花有责,义不容辞,起身说道:“让我去看看。”

  他还未跨出房门,小桃红的假母,已经派了人来关照:“是袁二少爷,派人来接姑娘进宫。没有那么便宜的事,要接就接,还得好好谈过。叫姑娘在这里躲一躲,千万不要露面。”

  这不太突兀吗?小桃红深感困惑,只得先听假母的主意,在小凤仙这里暂坐。不过,虽未出门,那面谈判的情形却是知道的。“探马”一报又一报:身价五千银洋,即日进宫,是抵薛丽清的缺,进宫就有个现成的儿子。

  小姐妹挤满了一屋子,起哄打趣,闹成一团。有的说:小桃红好福气,未嫁人,先做娘。有的说:飞上枝头作凤凰,八大胡同出了个“王妃”,要转风水了。但小桃红本人,却在娇羞之中,隐现忧色。除却极少数两三个人以外,谁也想不到她别有心事。

  “请过去吧!”小桃红的假母派人来催,“上上妆,理理东西,要走了。公府交际处的大汽车,等在门口呢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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