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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


  一听这话,小桃红如焦雷轰顶,愣在那里,泪光莹然。大家都道她舍不得旧时姐妹,真有义气,小凤仙却在心里暗笑说这些话的人,是自作多情。

  “凤姐,”小桃红终于开口了,“我寄放在你这里的一点东西,请你拿给我。”

  小凤仙莫名其妙,她何尝有什么东西寄存在此?定睛看时,小桃红抛过来一个眼色。方始会意,是要避开众人,有话要说。

  “喔,东西在里面,你请进来!”

  带入套房,小桃红双泪交流。这副眼泪为谁而抛,小凤仙自然知道——小桃红有个恩客,名叫金云麓,是个大学生,长得英俊非凡,极有才气。但鸨儿只爱有贝之财,千古一例。住在会馆里的穷学生,打茶围的“盘子钱”都费张罗,怎会受小桃红假母的欢迎?有时便由小凤仙设法,算蔡锷“叫条子”,约小桃红去听戏吃饭,其实是给她制造会情郎的机会。两人打得火热,小桃红每次都是难舍难分,逾时方归。

  “你看,”小桃红哭着说,“叫我怎么办?”

  怎么办?袁家的势力,无人可敌,指名来索,怎么样也躲不掉,而况生米已经煮成饭。小凤仙只有拿袁寒云的才名盖世、多情体贴这些话来劝慰。

  在小桃红,听这些话便有隔靴搔痒之感。她心心念念只想在进宫以前跟金云麓会一面,要背人向小凤仙问计的,就是这件大事。

  “算了吧!”小凤仙很认真地劝她,“事情到了这种地步,见一面只有坏处,没有好处。你娘没有收人家的钱,不要紧。收了人家的钱,就算人家的人了。步军统领、军警执法处那些衙门,没事还要找事,那容得你私下去会相好?你这样做法,要害人家。”

  这一下倒提醒了小桃红,悚然心惊。亏得小凤仙有见识,不然真的会害了金云麓。这样想着,便叹口气,从手指上脱下一个钻戒,交给小凤仙说:“务必托你,把这戒指交给他。叫他不要想我。”说到“我”字,她哽咽难言,已有气无声了。

  “我一定替你转到。”小凤仙看着那枚两克拉方钻、翻头极好的戒子问,“你回去以后,手上少了一个戒指,你娘一定会问你,你怎么说?”

  “怎么说?老实说!”小桃红愤然作色,“三年功夫,我总替她挣了上十万,难道我自己的一个戒指,我都作不得主?”

  “那就是了。你请吧!过两天,我们也许见得着面。”

  “怎么?”

  “后天不是你家老太爷的生日?‘我们那位’答应带我进宫去拜寿,不就可以找机会见面?”

  “你家老太爷”?小桃红仔细想一想才明白指的是什么人。苦笑着摇摇头:“谁想得到?”

  ***

  江朝宗“抓”了小桃红,又去“抓”一个人,是谭鑫培。

  谭鑫培是为了两个原因不肯应公府的堂会。第一,“新安天会”这出新戏,不伦不类,演了会贬低他的声名。其次,他痛恨郭世五——上年也是公府堂会,点了谭鑫培的《战太平》。事先他就听说,倒了腔在郭世五那里当差,为袁家上下唤做“小余”的余叔岩,想“偷”他这出戏。开出戏码来,果然派他这出靠把戏,谭鑫培便存了戒心,轻描淡写地敷衍着,烟榻上揣摩所得的“绝活”,丝毫不露。同时这出戏也实在累,到了后来“带箭”那一场,未免力不从心,草草终场。因而惹恼了郭世五,通知军警机关,不准谭鑫培再登台,否则就抓。

  这是无理可喻的事,谭鑫培怕真的受辱,不敢登台。连叶恭绰为他父亲做整寿,原约好了的堂会,亦不能不致歉回戏。这下,谭家上下大起恐慌;因为他家的“老爷子”是棵“摇钱树”。

  谭鑫培在前清的“戏份”,每场不过几十两银子。一入民国,声价大涨,每场三、五百元不等,一个月算演十天,便是三、五千元,除去开销,起码净得两千元,当总长也不能有他这样的收入,因此,谭鑫培的儿子小培,惶惶不可终日。

  到后来还是“小余”从中斡旋,郭世五总算网开一面,解除了禁令,但替他复位戏份,每场只得银元四十。外界约请,当然可以不受这个限制,但有公府所定的数目在,就加价也加不多。所以谭家一家,恨透了郭世五。谭鑫培则在财源大减以外,回想当年供奉内廷,有“谭贝勒”的外号,不想如今受制于小人,抚今追昔,更是愤愤不平,无日或忘。

  因此,袁世凯生日,公府传召堂会,指定要谭鑫培唱“新安天会”时,他严词拒绝,说从不唱新戏,这么大年纪,“钻锅”现学,一定丢丑,自己一生盛名,付之东流,犹在其次,大总统的生日,将戏唱“砸”了,其事甚大,决不敢轻试。接着,便报了病。

  那知徐世昌生日的堂会,谭鑫培不但照常登台,而且唱得精彩纷呈。郭世五在场亲眼目睹,怒不可遏。当时是徐宅的喜庆,不便发作。第二天一早便派人去质问:既然报病,何以又能在徐宅堂会中唱戏?

  谭鑫培答复得好:不敢应公府之召,只是为了唱不来那出《新安天会》,报病原是借个名目,彼此好圆面子。

  这样的话,郭世五自然不会满意,便用公府的名义,通知步军统领衙门:“锁拿”谭鑫培。江朝宗接到命令,不敢怠慢,但也不敢得罪谭鑫培,亲自带着兵到谭家去拜访。谭鑫培正在吞云吐雾,听说江朝宗带人登门,料知来意不善,便索性装病。将客人请了进来,他自己伏在烟榻上喘气,连连在枕上磕头,表示请罪。

  江朝宗却不理他这一套。“老谭,”他也不坐,站着说道,“公府请你唱戏,去一趟吧!让我好敷衍公事。”

  “江大人,你看我这样子,怎么走得了?”

  “不要紧!我叫人扶着你。”

  一面说,一面使个眼色,江朝宗的亲信马弁便说:“谭老板,我们来伺候你。”

  两个兵一齐伸手来拉,将谭鑫培扶了起来。事已如此,谭鑫培也就不必再做作了,下了烟榻,哈哈大笑。

  坐上汽车,一路笑进新华门,换船由南海到居仁堂,只见气象大不相同。殿中天井,已加上了一个玻璃罩,既蔽风雨,又能透光,等于平空添上了好些听戏的座席——戏台旁边一溜平房,供堆置衣箱、砌末之用,“管事”也在这里办事。谭鑫培一到,被延入此处叙话。

  “师父!”余叔岩因为斡旋“解禁”之功,算是做了谭鑫培的挂名徒弟,所以赶紧先迎上来招呼。

  谭鑫培装作闻鼻烟,打喷嚏,转过脸去“哈啾、哈啾”闹了一阵,有意不理余叔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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