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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


  §十一

  徐世昌家住东单五条胡同。这条胡同,平时就是冠盖常满,这天自然特别热闹。蔡锷是十点钟到的,寿堂里已经挤满了客人,看着他携着妙龄丽人同来,无不注目。

  蔡锷虽是有心招摇,但却不能越礼,所以未曾登堂,先找到一个跟徐世昌关系密切,这天替他总司招待的熟人王揖唐,将小凤仙托给他照料,然后一个人上堂拜寿。

  徐世昌没有儿子,由他的一个小兄弟徐世章答礼。此人留学比国,专攻铁道,但才具短下,在徐氏三兄弟中,像“北洋三杰”的冯国璋一样,被拟为“狗”。不过为人谦和端重,深深回礼以后,只说:“不敢当,不敢当!请到花园听戏。”

  引到后花园的一座楠木厅,堂会戏已经开锣了。男女分座,所以他只能跟小凤仙遥遥目语。加以蔡锷不好此道,只见台上拉开了嗓子在曼声高唱的那名青衣,没有七十,也有六十,脸上的粉都有挂不住的模样,看看实在不顺眼,便即溜了出来,趁空到经界局处理了一些公务,吃完中饭又睡了一大觉,才重回东单五条徐宅。

  这时的贺客。十之八九在楠木厅,第一排正中是寿星,坐在他两旁是宣统皇帝的两位师傅,一个是“总管内务府大臣”,旗人中有名的豪富世续,一个是当年“清流”翘楚,“翰林四谏”之一的陈宝琛,正都聚精会神地在看台上的“大登殿”。

  大登殿的皇帝是“老乡亲”孙菊仙,其时正演到百官恭请皇帝御宝座受贺,孙菊仙立在坛下,谨谢不遑。

  “不敢,不敢!”这两声以下,便是他自编的辙儿,“自从清室退位,何来皇帝?现在民国,更无皇帝。将来有无皇帝,谁也不知。我何人,我何敢?”

  “敢”字一扬,突然踏上一步,撩起水袖,往台前向右一指:“哈,如今那个是你的皇帝?”又向左一指:“如今那个又是你的皇帝?”这一下台下惊异不止,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,指的正是陈宝琛和徐世昌。徐世昌声色不动,陈宝琛却从袖里掏出块手绢在擦眼睛了,接着,便起身离座。

  这出戏下来开席。席间已有在传诵陈宝琛刚才所做的诗,一共是三首七绝:

  钧天梦不到溪山,宴罢瑶池海亦干。
  谁忆梨园烟散后,白头及见跳灵官。

  喜庆演剧。民间“跳加官”,宫中无官可加,改为“跳灵官”。徐世昌已是一人之下,亦无可加官,所以这天也“跳灵官”,不想触动了陈宝琛的感慨。

  第二首是:

  一曲何堪触旧悲,卅年看举寿人卮。
  相公亦是三朝老,宁记椒风授册时。

  这一首就不止感慨了!简直是指着寿星的鼻子骂,却又词意迷离。“相公”自是指徐世昌,但“三朝”与“椒风授册”,却有些费解。徐世昌也是光绪十二年的翰林,合宣统计算,只有两朝。“椒风”的典故出于汉书,皇后所居的宫殿,称为“椒风”,所以这里必是指隆裕太后,不过何谓“授册”?不甚明白。有人强为之解,说这是指隆裕太后决定逊位之前,特授徐世昌为“三公”之一的太保,赋以“卫护”宣统的重任;而如今却当了民国的“相国”——袁世凯有令,百官称徐世昌为“相国”,这也就是“三朝”的由来。

  话虽牵强,而原诗讥刺徐世昌忘却旧恩的意思,却是很明显的。到第三首,借孙菊仙骂徐世昌,就更明显了。

  这首诗是:

  凝碧池头泪几吞,一颁社饭味遗言。
  史家休薄伶官传,犹感缠头解报恩。

  孙菊仙是名副其实的“伶官”,他曾蒙慈禧太后赏识,召为“内廷供奉”,特赏五品顶戴。这天唱“大登殿”,所编的那些道白,就有故国之思,惓惓忠爱,岂非“犹感缠头解报恩”,愧煞了“三朝老”的“东海相国”?

  正当大家这样在低声议论之际,蔡锷只见寿筵席上的宾客,纷纷离座,往外直奔,倒像出了什么意外,急于走避似的。问起来才知道是谭叫天上场了。

  “请吧!”蔡锷同席隔座的老同学哈汉章向他说,“这出戏非看不可,有老谭已经名贵了,还有当年震动九城,至今是花旦翘楚的十三旦田桂凤。这出《坐楼杀惜》真是‘人间那得几回闻’,错过了今天,以后再没有机会了。”

  “何以呢?”

  “都上了年纪了嘛!十三旦跟老谭,早年常在一起配戏,后来生了意见,分手已久,不想今天又会在‘台上见’,不知是那位的‘提调’?真正大手笔。”

  蔡锷本不好此道,听哈汉章说得如此“名贵”,不由得也想见识一番。到了楠木厅,只见前面开宴,招待寿星的一班老友,没有一个是在五十岁以下的。后面设着十几排椅子,挤得水泄不通,蔡锷跟哈汉章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,两人侧着身子,共占一个座位。

  这时台上正演“坐楼”。田桂凤当年的风头比谭鑫培还足,一出“打面缸”演在“空城计”后面,座客没有一个“抽签”的。反过来,便不同了。因此,谭鑫培大感委屈。

  而且田桂凤也是恃才傲物的性格,谭鑫培架子大,他比他还大。每次配戏,谭鑫培早已扮好了坐在大衣箱上等,田桂凤却慢条斯理地,拿细石子磨手指甲上的烟油,可以磨半个钟头之久,谭鑫培拿他无可奈何。因此,两个人的意见很深,中道分手,久不合演了。

  这一次能在“台上见”,一则是提调有手腕,动以巨利;再则是彼此都一时有兴。事先约定,垂暮之年,不比盛年意气,这一次合作,大家要客客气气,循规蹈矩,将这出做工戏的精微之处拿出来,为梨园后辈示范。那知一到台上,田桂凤先就违反了约定,坐楼耍笑时,整顿全神,将阎婆惜厌恶宋江,因为拾得了招文袋,有恃无恐、尽情恶谑的心境,描绘得淋漓尽致,“啃”得谭鑫培狼狈不堪。

  于是,他乞饶了,口白中说:“我们二人有二十年的交情,须要为我留点面子才是!”

  田桂凤立即回敬,扬起一条清脆无比的嗓子答道:“谁人不知我们两人的交情,还留什么面子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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