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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


  又是个识破机关的!蔡锷微感不安,但亦不便否认,只提醒他说:“记着茶坊酒肆贴着的红纸条。”

  这一阵子,军警执法处抓“谣言惑众”的抓得很严。茶坊酒肆都贴出一张红纸条:“莫谈国事”。刘成禺自然会意,笑笑不响。

  于是安步当车走到东兴楼,拣了个僻静的小单间,点好了菜。跑堂的照规矩放下了门帘,刘成禺却又关照他挂起,为的是谈话方便,一见有可疑的人,就可住口。

  “副总统要搬家了。”刘成禺说,“是杨杏城的主意,大总统一登大宝,御苑中还住着位民国的副总统,未免不象话,所以另觅官邸。”

  “是在东厂胡同吗?”蔡锷想了一下问,“我京里不熟,那一带有什么巨宅?”

  “有!怎么叫东厂胡同?”

  “喔,”蔡锷想起来了,“魏忠贤的遗园,就在那里。”

  “对了!前十几年还住过一位声势赫赫的大人物:荣文忠,好漂亮的房子。”

  接下来,刘成禺便形容荣禄的故居,是如何华美。

  “这所官邸,价值不赀,由谁出钱?”蔡锷问说,“当然是公款开支?”

  “公私还不是一样!项城落得做人情,算是他私人出的钱,连房契一并都送给‘菩萨’了。”

  “菩萨?”小凤仙插嘴问道,“是指谁啊?”

  “你见过黎副总统没有?”刘成禺反问。

  “见过一次,看不真切。”小凤仙答道:“有次去听金少梅,旁人指着正当中的包厢说:副总统在捧金少梅的场。”

  “照片你总见过,面团团像不像菩萨?”

  “像罗汉。”

  “罗汉也是菩萨,不过他不会降龙伏虎,婆婆妈妈地,旁人恭维他,说他是菩萨心肠。”

  “我倒想不通了。”小凤仙乱闪着长长的睫毛,还含着笑,似乎有个很有趣的疑问,“大总统做了皇帝,副总统做什么呢?”

  “‘备位储贰’!”

  蔡锷一句话,引得刘成禺哈哈大笑——那是个有名的“半瓶醋”的笑话,出于鄂军都府秘书长饶汉祥的手笔。当黎元洪当选副总统后,要发表就职通电,饶汉祥拿从前的东宫作比,有“元洪备位储贰”的话。后饶汉祥自己署理湖北行政长,就职布告,当然不必假乎于人,煌煌告示,误解了“财团法人”这个新名词,一开头就说:“汉祥法人也!”于是有好事的做了一副对子挖苦他:“黎元洪篡克定位,饶汉祥是巴黎人”。这时蔡锷提到这个“典故”,刘成禺自然忍不住大笑。

  小凤仙却不明白,蔡锷便为她解说这个典故的由来,又赢得呖呖娇笑。然而她的疑问却未得到解答。

  “这确是一大问题。”蔡锷问道,“何以位置是一回事,受不受又是一回事。”

  “着!”刘成禺一口干了一杯“南酒”,放低声音说,“听说项城称帝之日,预备第一道上谕就封菩萨为亲王。但是,菩萨自己却还拿不定主意。看吧,将来有好戏看呢!”

  “菩萨相信饶老夫子,他的意见如何?”蔡锷问道,“听说他跟夏寿康很接近。”

  平政院长夏寿康是帝制派,饶汉祥跟他接近,当然也是攀龙附凤很起劲的一个。刘成禺对黎元洪左右的内幕很熟悉,只是发现有人探头探脑,形似侦探,就不便再说下去了。

  小凤仙很机警,看一看贴在壁上,写明“莫谈国事”的红纸条,举起用凤仙花汁染红了指甲的一支纤纤食指,按在唇上,示意禁声。

  语声不必禁,“国事”也不是不可谈,只要不批评帝制就可以了。蔡锷因为小凤仙想借拜寿为名,去听谭鑫培,便问刘成禺打听公府堂会的情形。

  “当然是空前绝后的大堂会,不过美中太嫌不足,两名老角都‘报病’了。”刘成禺说,“原都是内廷供奉,心存故主。”

  说到这里,突然顿住。因为小凤仙又抛过来一个示警的眼色,刘成禺方始想起,闲谈之中,不免又生芒刺,所以语声暂停。

  “这样说吧,一个‘老乡亲’,一个‘小叫天’,都不肯演一出新戏,所以干脆托词不应差。”

  “我知道了。”蔡锷说道,“听说编了一出新戏叫‘新安天会’,大概就是这一出。”

  “对!这出戏的本子,有人看过,四个字的考语:荒谬绝伦。”刘成禺说,“就戏论戏,一半像文明戏。小叫天是最爱惜羽毛的,怎么肯演?”

  “是啊!那天我听人谈起,也觉得不大像京戏。”他们这样谈着,却把小凤仙闷坏了,不知道这出戏的情节如何,何以荒谬绝伦,何以会一半像文明戏?于是拉着蔡锷的袖子问道:“是出什么戏?既是‘新安天会’,怎么不找杨小楼来唱?”

  “杨小楼不对工。”刘成禺接了这一句,却又摇摇头,“不能再往下谈了!一谈又不好听了。”

  “是这样的。”蔡锷俯身凑在小凤仙身际低语,“不知是谁拍马屁,特意编了这么一出戏,骂革命党的领袖,你想想,这算什么玩意。”

  “喔!”小凤仙点点头,脱口骂了句,“无聊。”

  “阿凤,”刘成禺突然说道,“你要听小叫天,眼前就有一个机会。”他看着蔡锷:“明天不是东海相国的生日吗?”

  “啊,对了!我还送了礼呢!怎么就忘记掉了。”蔡锷毫不考虑地,“明天我带你去拜寿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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