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小凤仙 | 上页 下页
四二


  当时亲贵中最有势力的,已非孤立的庆王奕劻,而是宣宗的胞弟,咸同两朝称为“老五太爷”的惠亲王绵愉的长孙,镇国公载泽,人称泽公。他是手握财权的度支部尚书,袁世凯的死对头盛宣怀,跟他有极深的关系。而岑春煊因为政治上的门户异同,跟盛宣怀算是一起的。这时看袁世凯被逐,蔡乃煌的冰山已倒,便预备攻掉他以解心头之恨。而盛宣怀当然也讨厌蔡乃煌,常在一起商量,心愿相同,却苦无下手的机会。

  到了宣统二年秋天,上海突然发生“橡皮风潮”。有个洋人创设橡皮股票公司,大登广告,说在南洋有多少橡胶园,橡胶的用途如何之广,买了这个公司的股票,如何可以坐享巨利。于是想发财的人,借了钱去买他的股票。不久,洋人离沪他去,杳如黄鹤,打电报到南洋一查所说的橡胶园,根本是子虚乌有之事。这一下,印刷得异常精美的橡胶股票,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纸,商铺住户受害的不计其数,连带钱庄亦受了影响,为客户牵累,周转不灵,因而倒闭的有数十家之多。

  为了稳定市面,蔡乃煌密电两江总督张人骏,请他出面,奏请朝廷,拨款救济,以恤商艰。这是极冠冕堂皇的一件好事,却不知蔡乃煌是为自己打算,弄些不值钱的股票,骗了一大笔公款。事为盛宣怀所知,便狠狠告了一状。泽公大怒,蔡乃煌亦就此丢了纱帽。

  但是袁世凯复起,蔡乃煌却并未再得意,因为袁世凯的知人之明是最了解小人之心。蔡乃煌在上海道任内的行事,为他所卑视,觉得能不用最好不用。这样一直到了这年四月底,忽然发表明令:派蔡乃煌充江苏、江西、广东禁烟特派员。这个人选,大出乎主张禁烟最力,而且实际上在负禁烟全责的梁士诒的意料。

  梁士诒从光绪三十一年由印度回国后,就极力提倡禁烟。光绪三十三年与英国所订的禁烟条约,以及宣统三年的续约,都由他一手所促成。到民国二年为止,中国已有十省停止运入来自印度,为瘾君子称为“红土”的鸦片烟。这样的成绩,连英国亦表示佩服。等到梁士诒当了税务督办,更可用寓禁于征的手段,贯彻他的理想,预计在民国五年,条约届满之日,可以肃清全国烟毒。

  这年四月里,海关报告,江苏、江西、广东三省,走私运入的烟土极多。于是梁士诒曾同朱启钤,呈请帕特派员到这三省去查禁。预期着袁世凯会特派清正大员去主持其事。不想明令发表,竟是这一个连袁世凯都看不起的卑鄙小人。

  仔细一打听,才知其中大有文章。蔡乃煌能钻营到这个差使,是因为他自愿担任一项极重要的任务:负责筹措帝制运动费。所以财政部长周学熙力表支持,而蔡乃煌又通过杨度的关系,向袁克定拍胸担保,可以筹足三千万,解交财政部。

  蔡乃煌筹款的办法,是责成洋商报效。中央禁烟条约规定,从民国三年起,不准再由印度运烟土进口,可以贩卖的,只有存在香港及上海仓库中的一万四千多箱。民国三年销掉六千多箱;民国四年,一月到四月,只销掉一千六百多箱,存货尚有六千箱。滞销的原因,一则是吸者日少,再则因为私土充斥。如果到了民国五年年底,还卖不掉,则约期届满,存货无条件充公,损失甚大。因而蔡乃煌与洋商接头,每箱烟土除照章纳税以外,另外报效四千五百元,作为查禁私土经费。私土一禁,合法烟土的销路自会畅旺,而且完了税的货品,不能再限制它的销售期限,洋商自然乐从。

  就这一手法,得以平空筹出两千七百多万,颇为壮了杨度等人的胆。然而蔡乃煌的花样,却又不仅于此,梁士诒所看的那封信,便是从广州写来,报告蔡乃煌所出的花样。

  ***

  由于帝制派及财政部的有力支持,蔡乃煌说动了广东将军龙济光和巡按使张鸣岐,预备实行一个名为禁售,实为专卖的办法。

  据信中报告,蔡乃煌的办法是这样:一面与洋商议定限制入口的销数,一面指定收买机关。在禁烟局附设“药膏检查所”,洋土入口,都由这个所收买,加入戒烟药料,制成药膏或药丸,经检验后发售。

  但是收买洋土,先要垫一笔资本,库空如洗,何来数百万的巨款。所以蔡乃煌又想一个办法,招商垫款,将来出售药膏药丸的盈余,四成归公,六成归商,如果亏折,由商人自行赔垫,与公无涉。

  “这么好的买卖,何来赔垫之说?”梁士诒冷笑,“四成归公,六成归商。哼!”

  “这当然要反对。”叶恭绰说,“蔡伯浩也是广东人,如此贻害桑梓,不知他天良何在?”

  在座的广东人居多,无不愤慨,你一言,我一语,大骂蔡乃煌,同时也将蔡乃煌在专卖以外,还有假公济私,趁机贩销私烟的企图也抖露了出来。

  尽管大家对蔡乃煌深恶痛绝,然而谈到是不是要反对他的限售其名、专卖是实的禁烟办法,却有大相径庭的意见。一派主张梁士诒为了贯彻素志,应该以税务总督办的身分及影响力,提出反对。另一派则以现实观点来衡量利害得失,因为反对蔡乃煌个人,固然无关紧要,但蔡乃煌所代表的背景,却惹不起。第一是袁世凯和帝制派,第二是财政部长周学熙,第三是龙济光和张鸣岐。投鼠忌器,况且禁烟到底不是税务处的主要职掌,实在犯不着多事。

  梁士诒的本心是要反对的,因为以他的政治地位,不肯予人以随波逐流、毫无主张的印象,为了建立声望,更应当持正力争,博得社会广大的好感。同时,他也到底读过几句书,顾到身后之名,明知鸦片贻患桑梓于无穷,此时竟一改素志,默尔而息,史笔诛心,难逃公道。但提出反对则确有现实利害、关系重大的顾虑。因而听了两派的意见,委决不下,只好向一直不曾开口的叶恭绰征询意见。

  “燕老当然该说话。不过,要考虑的是,说话见效以后的麻烦。”叶恭绰这样回答。

  这是提出来一个新的看法,梁士诒想了一想,领会得他的意思,慨然表示:“也不过三千万而已!”

  到底是“财神”,口气不凡。大家都这样在想,三千万不过“而已”!蔡乃煌所拍胸担保筹足的“帝制运动费”三千万,还待洋商报效。梁士诒则有交通银行、新华储蓄银行和盐业银行在手里,另外加国外银行方面的关系和信用,三千万叱咤立办。果然肯出此大手笔,不但蔡乃煌的如意算盘落空,而对袁世凯的输诚,也就最切实不过了。

  因此,原来跟他意见不同,主张少管闲事,随蔡乃煌跟龙济光、张鸣岐去胡搞的那班人,也不再开口。开口的还是梁士诒本人。

  “誉虎,”他向叶恭绰说,“你代表我跟朱桂莘去谈一谈。我的意思——”他停了一下,咽口唾沫,“反正你都明白了,只望后世能见谅苦衷。”

  这就是说,虽已向袁世凯完全投降,但还得留下袁世凯垮台以后,与国人相见的余地。这个任务甚难,只是叶恭绰论关系,责无旁贷;论感情,义不容辞,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。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