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小凤仙 | 上页 下页
四一


  §九

  蔡伯浩,就是蔡乃煌,而蔡乃煌是他侄子的名字——他本名金湘,字雪桥,中了秀才便在家乡广州府番禺县包揽讼事,为人刁恶,又工于刀笔,便成了俗语所说的“恶讼师”。像这样的人,无不为县官所痛恶,找到一个他争妓斗殴的机会,说他有玷士林,移文“学老师”,申详学政,革了他的秀才。

  秀才见县官有许多好处,长揖不跪,自称“晚生”或“生员”;跟百姓上得县衙门,跪倒磕头,口口声声“大老爷”,荣辱大不相同。最关紧要的是,百姓不像秀才那样有免于刑责的特权。因此,蔡金湘被革了秀才,便不敢再为人兴讼,不然,县官一怒之下,便可以当堂打他的屁股。

  蔡金湘在广州存身不住,便冒用他侄子蔡乃煌的国子监监生的身分,走京城应北闱乡试,中了举人,从此称为蔡乃煌,而且自己题了个别号:伯浩。

  举人还不能出仕,要做官便得捐班。蔡乃煌捐了个知县,分发台湾,为藩司李体干调为文案委员。不久有甲午之役,割台求和,台湾百姓,死不奉诏,于是而有推举巡抚唐景崧领导抗日之事。唐景崧密电朝廷请饷,朝廷拨准一百万两银子,而户部先就扣了四成。其余六十万两汇到台湾藩署,局势已经很乱,蔡乃煌混水摸鱼侵吞了二十几万,一溜烟远走西南,在四川“上兑”,捐了个三品道员。

  在四川混了好几年,二次进京。这时的朝局,已有一番剧变,戊戌以后,袁世凯骎骎大用,荣禄一死,军机处分为两派,一派是庆王奕劻;一派是相貌长得跟慈禧太后所出的穆宗极像的瞿鸿禨。袁世凯属于庆王这一派,而瞿鸿禨一派中,则有慈禧太后庚子年逃难,率师勤王而获宠信的两广总督岑春煊。这两派如水火之不兼容,结果由于瞿鸿禨无意中泄漏了慈禧太后对庆王不满,有逐他出军机之意的机密,为御史恽毓鼎参了一本,共计四款罪名,最严重的是“阴结外援”和“分布党羽”,因而被逐出军机的反是瞿鸿禨。

  对庆、袁来说,这个所谓“丁未政变”,自是意想不到的胜利。但岑春煊的宠信未衰,终究是心腹大患,于是袁世凯牺牲他的亲家周馥,将他从两广总督的位子上拉了下来,以广东土匪猖獗,非有威望如岑春煊者不足以镇慑的理由,说倒了慈禧太后,以岑春煊调补周馥的遗缺。

  岑春煊当然了解,这是庆王和袁世凯孤立他的手段,自恃恩宠,便上疏辞官,慈禧太后不许,证明慈眷犹深,这个总督还可以做一做。他是广西人,特简为两广总督,打破了本省人不准做本省地方官的成例,算是异数,亦算衣锦还乡,所以向北洋新军借调了五百人,由天津坐海轮,浩浩荡荡,直奔上海,预备转道香港,到广州就任。

  就在到达上海的第二天,接到北京的电报,瞿鸿禨“开缺回籍”,是像翁同龢那样,凄凄凉凉的下场。这一下,岑春煊知道再不能干了,电奏请假一个月就医。这也还有试探之意,如果慈眷已衰,则一定开缺。结果准如所请,保留着两广总督的底缺。

  在袁世凯看,“斩草不除根,来年春又生”,大是可虑。于是,正到京钻营的蔡乃煌,献上一计,毕竟斩断了岑春煊的根。

  这一计移花接木,嫁祸萧墙。蔡乃煌深知慈禧太后对康有为、梁启超师弟,深恶痛绝,便弄了张康、梁的合影,与岑春煊的照相合在一起,延请擅于西法摄影的巧手,在暗房里搞了一番鬼,重新印出来一看,居然是岑春煊与康梁的合影,天衣无缝,局外人再也想不到,岑春煊与康梁根本不曾见过面。

  找个机会呈上御案,慈禧太后既惊而怒且悲,伤心得掉了眼泪。于是庆王面奏,照瞿鸿禨的例子,将岑春煊“开缺回籍”。而慈禧太后却还念着他庚子年勤王保驾的功劳,说是“不必让他难堪”,降旨:“久病未痊,准其开缺调理。”意思是一俟痊愈,还当复用。

  知道内幕的,已可断定岑春煊失宠,慈禧太后有生之年,决无复起之日,而袁世凯反倒有大用的可能。果然,两个月以后,他当了军机大臣,同时拜命入值枢廷的,还有湖广总督张之洞。

  张之洞不但当了军机大臣,还当了协办大学士。入阁便算拜相,称谓叫做“中堂”,形诸文字便是“相国”。但入阁而不值军机,有名无实,尊而不重亦不亲,唯有两者得兼,才是所谓“真宰相”,张之洞便兴头得不得了。

  他本来是看不起袁世凯的,此时由于袁世凯刻意交欢,所以大改常态。他以扶持风雅自命,所到之处,必作文酒之会,居然亦延袁世凯作座上客。其时盛行诗钟,张之洞最好此道,而蔡乃煌亦是此中好手,以他的性格,当然是借此结交大老,所以每会必到。

  会中“敲钟”,每次都由张之洞做“大主考”,有一次出题:“蛟、断”四唱。蔡乃煌做的一联是“斩虎除蛟三害去,房谋杜断两心同。”就表面看,上联是用周处除三害的典故,下联用的是唐初名相房玄龄、杜如晦的故事,其实是有所指的。虎和蛟是指岑春煊和瞿鸿禨:而房杜用来恭维袁世凯和张之洞。隶事精切,而又善颂善祷,张之洞击节称赏,袁世凯亦大为高兴。

  于是为了酬庸蔡乃煌,袁世凯将他放了出去当“苏松太道”。这是一个有名的肥缺,苏州、太仓、松江三地,本为东南膏腴之地的精华。洪杨以后,松江府属的上海,兼管海关,更是日进斗金的无上优差。因此,苏松太道亦称上海道。

  袁世凯放他这个缺,固然是为酬谢他照片上绾合岑春煊与康梁,文字上绾合张之洞与袁世凯自己的功劳。但也有责成他监视岑春煊的使命在内。蔡乃煌当然知道,所以在上海常找岑春煊的麻烦。光绪三十四年,慈禧太后与德宗同时驾崩,国有大丧,八音遏密,而岑春煊不废游宴,因而蔡乃煌写了一封信劝他:“身在江湖,心依魏阙,必效陶公之运甓,宜归谢傅之围棋。况国恤方新,人言可畏!”

  这是上海人所说的,存心“触霉头”,岑春煊气得不得了,然而无可奈何。蔡乃煌则因内有袁世凯作靠山,外有袁世凯的亲家,两江总督端方的支持,十分跋扈,不拿顶头上司江苏巡抚陈启泰放在眼里。陈启泰自然气愤不平,在公事上常找蔡乃煌的毛病。蔡亦不服,竟在信上丑诋陈启泰抽大烟、好赌:“横一榻之乌烟,叉八圈之麻雀。”

  陈启泰大怒,专折严参蔡乃煌。向来督抚参司道,无有不准的,即使被参的人,简在帝心,别蒙恩眷,亦无非奏折“留中”,落个无结果而已。而陈启泰的奏折,竟发交两江总督端方查办,这是军机上有意袒护蔡乃煌,给陈启泰难堪。他气上加气,竟致一命呜呼。

  然而,蔡乃煌的上海道亦干不长久。主要的原因是,两宫宾天,溥仪入继。隆裕太后及摄政王载沣,还有那班“载”字辈和“溥”字辈的近支亲贵,要为光绪报戊戌政变袁世凯告密之仇。虽然袁世凯性命得以保住,但放归洹上,使得蔡乃煌失去了靠山,因而落职。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