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小凤仙 | 上页 下页
三九


  “这倒不是。”朱启钤说,“晰子打错了算盘,自加束缚,只限于学理的研究。现在参政院开会,正式讨论人民的请愿,讨论国事问题,已过了空谈学理的时候,晰子岂不该功成身退?”

  “这样说是要我来出面——”

  “不是要出面,是请出面!”朱启钤抢着说道,“我倒想出面,无奈人家看我资格不够。”

  这是说要梁士诒才够资格。他心里不免沾沾自喜,无形中戴上了朱启钤所送的一顶高帽子,心思也就更活动了。

  然而转个念头,又不免气沮。“外交团方面的口气不妙,桂莘,”他问,“你总也听说了吧?”

  “外交方面,我的消息那里有你灵通?是怎么说?”

  “是曹润田告诉我的——”

  据曹汝霖告诉梁士诒:日本代理公使小幡酉吉、英国公使朱尔典、俄国公使库朋斯基,约齐了去拜访外交总长陆征祥,由小幡代表外交团发言,说默察中国情势,如果恢复帝制,恐怕有危险发生。现在欧战正吃紧的当儿,协约国方面,希望东亚局势,保持安定,所以希望袁大总统顾念大局,保持现状,将改变国体的计划,暂缓实行。

  “那么,”朱启钤问道,“陆子欣是怎样答复他们呢?”

  “陆子欣表示:中国政府的实力,足以控制全局。请他们无庸顾虑。”

  “是啊,我也是这么看。”朱启钤极有把握地,而且显得有些不屑似地,“朱尔典是老奸巨猾,人前一套,背后一套,他的话也作不得准的。喔,”朱启钤脸色突然转为郑重,“有句最紧要的话,那件案子,马上就可以消灭于无形了。”

  这是句极含蓄的话,杨士琦当时跟朱启钤说得极明白,以梁士诒出面拥立,作为撤销五路参案的交换条件,但朱启钤未便据实转达,所以迂回曲折,绕了半天的弯子,谈到正题,却依然有所保留。当然,这“千呼万唤始出来,犹抱琵琶半遮面”的态度,梁士诒了解,是朱启钤苦心顾全面子,不忍他有被迫订城下之盟的屈辱感觉,而实际上是很明显的,不管杨士琦是奉命来作谈判,还是他本人的主意,反正只要一出头拥立,便是袁皇帝驾前的第一功臣,小小五路参案,何足为忧?

  就在这他体味朱启钤的话,内心激荡,进退难决之际,梁士诒已由寒转热,汗出如浆。朱启钤看看不是路,只得起身告辞。

  “你请坐一会儿,我还有话说。这会儿,先让我把那个摆子打完。”

  于是朱启钤在梁家坐等,一等等到四五点钟梁士诒方始起床。疟疾一发作过了,便跟好人无异,所以梁士诒还留朱启钤吃饭,亲自作陪。俗语说的是:“饿不死的伤寒,吃不死的寒热。”梁士诒这天的胃口特别好,狼吞虎咽,毫无顾忌。

  由于梁士诒有许多食客,而他家厨子的广东菜,又是市面上吃不到的,所以不管梁士诒在家不在家,从年初一到年三十,无一天不是高朋满座。这一来,自然不能谈论机密,然而席间也不寂寞。政海隽闻,杂事秘辛,无所不谈。

  座中有位常客叫阮中枢,字斗瞻,跟夏寿田一样,也是袁世凯左右能参予机密的“内史”。他有一样特定的任务,每月要去一趟徐州——阮斗瞻跟张勋是至好,而张勋连他的部下,至今不肯剪辫子,算是武将中唯一效忠清室的人。袁世凯想当皇帝,第一步是变更国体,恢复帝制,张勋私下曾表示拥护,但拥护的是帝制,不一定是袁皇帝,袁世凯深怕闹出张冠李戴的把戏,等帝制恢复,接下来便是迎宣统复辟。此事遗老当然会出头,但不足为忧,就怕手握重兵的张勋也来这么一下,就尴尬万分了!因而多方笼络。阮忠枢每月一趟徐州,做的便是疏通的工作。

  这个工作在两个多月前,有了结果,张勋发表通电输诚,说“随侍我大总统二十余年,迭受恩培,久同甘苦,分虽仆属,久同家人。自古谓人生得一知己,可以无憾。仆历溯生平,惟我大总统知我最深,遇我最厚,信我亦最笃,仆亦一心归仰,委命输诚。”这自然是阮忠枢跑出来的功劳。袁世凯奖勉有加,他亦是得意非凡。

  筹安会一成立,他又坐了头等卧车,去了一趟徐州。回京以后,还是第一次到梁家来。只看他春风满面,谈笑风生的神态,就不难猜想得到,这一趟的结果,必是圆满的。

  “燕老,”阮忠枢忽然问道,“你见过张天师没有?”

  “还不曾有此机缘。”梁士诒答道,“听说张少轩每年都要派专使到龙虎山,奉迎张天师移驾军府,建坛设醮,延庥降福。你是月必一至徐州的,想来总见过了?”

  “是啊!就是这一次才得识荆,张少轩要我带信回来,希望大总统宣召张天师进京。大概——”阮忠枢停了下来,笑一笑又说,“如今时机还不到。反正总有进京的日子。”

  梁士诒没有接口,有些顾左右而言他似地问道:“张少轩是不是笃信道教?”

  “当然相信。不过他的尊礼张天师,另有原因:第一、同乡,第二、同宗。‘你姓张,咱老子也姓张,咱们联了宗吧!’”他念着相传为张献忠祭张飞祭文的“警句”,哈哈大笑,显得兴致极好似的。

  “阮大人!”梁家的听差走了来,俯身说道:“大总统有电话。”

  听得这一声,阮忠枢越发神采飞扬,脸上像贴了金似地,昂然而起,扬着头,偏着脸去听电话。

  座中有人“噗哧”一声,笑了出来。此人叫刘成禺,湖北的老革命党,虽麻而不以为讳,所以朋友多叫他“刘麻哥”。

  “刘麻哥”笔锋健,谈锋更健,隽语极多,是极有趣的人物。他这一笑,皮里阳秋,必有所谓,所以大家都含笑看着他,要听他说些什么。

  “燕老,贵管家怎么管阮斗瞻叫阮大铖?”

  人、铖音似,经他一说破,再想一想阮忠枢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,不由得哄堂大笑。

  不笑的只有两个人。一个是阮忠枢的同事,山西汾阳人的王式通,他对袁世凯效忠不贰,所以觉得刘成禺的话并不可笑,而是可恶——不管阮忠枢像不像阮大铖,说到这话,便等于将袁世凯比作南明的弘光帝,在王式通看,这是拟于不伦,侮辱了袁世凯。再一个不笑的是做主人的梁士诒,深怕阮忠枢听见了不高兴,连连摇手:“麻哥,麻哥,不可作此恶谑。”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