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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


  接着,他就约了从荷兰聘请来的工程师,南下勘察淮河。等到欧战爆发,贷款发生问题,张謇“志愿”难达,上书辞职。袁世凯始终不准他辞,辞不掉便请假,反正张謇的去志已决,只是筹安会起,提早了他的行程而已。

  临走以前到公府辞行,同时也有一番“临别赠言”,苦劝袁世凯不可恢复帝制、自丧威信,反复陈词,讲了两个钟头之久。袁世凯表示他无意于此,而且态度相当诚恳。张謇自以为跟袁世凯的关系不同寻常,看样子已经“纳谏”,很快地会禁止筹安会的活动,所以出京的时候,心情并不算沉重。

  ***

  “这你该明白了吧?”杨士琦将话题拉了回来,谈到袁世凯那篇宣言的本意,“项城以为这是一篇大得不能再大的文章,不宜草率。晰子,你也该沉着一点儿,切莫浮躁。”

  杨度听了这句话,心里很不舒服,自己大卖力气,不道袁世凯并不欣赏,最后还落了“浮躁”二字的贬词,实在令人灰心。

  然而势成骑虎,已不容他打退堂鼓,当时便问:“那么,要如何才算沉着,才算不浮躁呢?”

  “慢慢来!厚植基础,水到渠成。”

  这话空洞得很,杨度想了好一会,不明真意,只得再问一声:“如何谓之‘厚植基础’?”

  “总要将民意鼓动起来,搞得有声有色,弄成四海归心的模样。”

  “唉!”杨度叹口气,“我失算了。”

  “何出此言?”杨士琦诧异地问。

  “筹安会的宗旨,不该自限于仅作学理的研究。如今缚手缚脚,不能有进一步的作为了。”

  这一下倒是提醒了杨士琦。等杨度一走,默默盘算停当,坐上汽车去拜访内务总长朱启钤。

  朱启钤正在闹家务——不是妻妾争宠,而是闭门训女。民国成立,男女之防,不如以前严密。大家闺秀,艳服香车,招摇过市的,时有所见。仕女班头的魁首,就属朱家的这位三小姐。

  前几天报上登了一首打油诗:“欲将东亚变西欧,到处听人说自由。一辆汽车灯市口,朱三小姐出风头。”不想让袁世凯看到了,他本来就厌恶官眷不守礼法,因而授意肃政史夏寿康,上书要求“整饬风化”,说是达官眷属,“冶服荡行,越礼逾闲,宜责成家属,严行管束,以维风化。”

  有了这一个根据,袁世凯便将朱启钤找了来,板着脸说:“夏肃政史有这么一件公事。你是内务总长,应该负专责痛加整顿。家齐而后国治,国之本在家,正是你内务总长第一件该当心的事。”

  朱启钤接过原件一看,看到“宜责成家属,严行管束”的话,深感刺心,再想到袁世凯“家齐而后国治”的话,等于指责不能齐家,何能治国?纱帽都有丢掉的危险,因而又气又急,回得家来,自然没有好嘴脸给朱三小姐看。

  无奈他这颗掌上明珠,一向被骄纵惯了,看不出眉高眼低,依旧不是灯市口,便是东西牌楼,吃大餐、看影戏,“摩登”非凡。这一下,朱启钤终于忍不住了,限定朱小姐一个月不准出门。训女未毕,杨士琦来访,总算解了朱三小姐的围。

  “惭愧得很!”朱启钤叹口气说,“治家无方,贻笑亲友。”

  “言重,言重。如今风气大不同了,老夏也多事。”杨士琦急转直下地问,“这两天见着燕荪没有?”

  “他打摆子还没有好,不大见客。”

  “我倒有驱疟之方,保证见效,想托你传给他。”

  “那太好了。”朱启钤信以为真,顺手打开墨盒,预备将杨士琦所传的方子记下来。

  “法不传六耳。”杨士琦急忙摇手,“无须形诸笔墨。”

  于是促膝密谈,他说一句,朱启钤点一次头,谈完了宾主相偕出门,一个回家,一个去看梁士诒。

  梁士诒借病上西山。真的生了病,为了延医方便,就得下山回家。朱启钤到梁宅时,正好梁士诒的“三日两头”发作,盖了三床被子,犹自喊冷。听差因为朱启钤是熟客,又听说有要紧事谈,便将他延入梁士诒的卧室,取张凳子摆在病榻前,让他落座。

  “唉!”梁士诒牙齿震得格格地,说话都不利落,“这个病真不是味儿。”

  “我就是来替你治病。杨士琦传了一个‘驱疟’的方子,特意让我来传给你。”说着,朱启钤回头看了一下。

  大宅门的听差,都懂得忌讳,知道是有要紧话谈,示意他回避,便悄悄退了出去,顺手将门掩上。

  于是,朱启钤俯身枕前,却又不即开口,考虑了一会,决定还是先探探他的口风:“燕荪,国体的事,大主意要你拿。那件案子,你总有个最后打算吧?”

  “那件案子”就是路参案。梁士诒不明他的意思,同时寒热大作,也没有精神细想细说。只是摇摇头,表示不愿谈,也无从谈起。

  “我了解你的心境,为了团体,不能不委屈。”朱启钤很轻巧地将话题转入核心,“既然委屈了,总也得弄个名堂出来。”

  这句话搔着了痒处。梁士诒知他必有所谓,便将缩在被筒里的头,往上一伸,很注意地等他的下文。

  “杨杏城今天跟我来说,好好一篇文章,教杨晰子做坏了。事先考虑欠周到,临事又操之过急,如今有难乎为继之势。”略停一下,朱启钤又说,“杏城倒也还诚恳,他说他也承认有派系,不过如今不是闹派系的时候,大家都跟了项城一辈子,现在到了项城一生事业登峰造极的紧要关头,不使劲加把力,自己也对不起自己啊!”

  这话说得梁士诒心思有些活动了,随即问道:“他们要我干什么?要钱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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