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小凤仙 | 上页 下页
一三


  内史长是由秘书长改过来的名称。其人名叫阮忠枢,字斗瞻,本是袁世凯当北洋大臣时,办应酬笔墨的文案,脾气及烟瘾都极大,曾有三天三夜不下牌桌的记录。袁世凯最恨赌博,而居然重用阮忠枢,别有道理。阮忠枢与“辫帅”张勋的交情极厚,重用他完全是为了便于对付张勋。

  “斗瞻!”袁世凯将曹汝霖拿来的稿子文了给他,“你重新拟个复稿。拿辩论的地方都删掉,要简单,只在末尾说一句:‘除第五项以外,余照允’。”

  阮忠枢刚抽完二十四筒鸦片,精神抖擞地一挥而就。袁世凯看完认可,让曹汝霖带回外交部重新翻译英文。

  正在忙着备办文件的时候,高尾亨又来了,仍然是曹汝霖接谈。

  “本人奉公使之命,请贵方将复文原稿先让我看一看,免得发生错误,临时误事。”

  这要求太过分了!但是,曹汝霖以次长之尊,却不敢对那个小小的翻译官发脾气,只说:“国际交涉,无此惯例。”

  于是高尾亨软硬兼施,硬的是他那强国外交官的脸嘴,软的是他跟曹汝霖多年老朋友的情面。说到最后,高尾亨要见陆总长直接交涉。

  曹汝霖无奈,只好去请示总长。陆征祥深怕限期一过,日本军队一动手,段祺瑞正好下令迎头痛击,局势搞得不可收拾,便皱着眉说:“时间局促,免生枝节,就让他看吧!”

  一看反而生枝节,看到最后那句“除第五号外,余照允”那一句,高尾亨大声说道:“不对,不对,这话不是这么说法,要照最后通牒原文更正。”

  “这有什么不同?”

  “自然不同。”高尾亨说,“通牒是说‘暂时脱离,容后再议’,你现在用‘除外’的字样,是根本拒绝,并无再议的可能。我们不能接受。”

  “事实是如此,不会再议了。”

  “不然!”高尾亨大摇其头,“非照改不可。”

  二十一条辱国条件中,只有第五项拒绝,是外交部办外交唯一的一点点立足之地,自然不愿意拖上一个尾巴,因而挖空心思,换上实质不变的措词。那知高尾亨在中国多年,“官样文章”看得多,十分精明,怎么样改也不同意。秘书往返磋商。一直到黄昏尚无结果。

  “最后时限快到了!”高尾亨脸色铁青,狰狞无比;指着钟说:“一到六点钟,我们就认为交涉全面破裂。”

  于是总得报告总长。一向胆小的陆征祥,在这些地方却很勇敢。“由我负责,就照原文好了。”他断然决然地说,“以后议不议要看将来的情形,这时候不必在文字上争执。”

  高尾亨磨了一天,终于如愿以偿,很高兴地告辞。临行时彼此约定,正式文件,无论如何于当天午夜以前,送达日本公使馆。

  于是重新赶办一切文件。到了晚上十点钟,陆征祥、曹汝霖、顾维钧坐了外交部的大轿车,直驰东交民巷日本公使馆。日本公使馆灯火辉煌,一片喜气,铁门大开,守卫的日本海军,举枪致敬,轿车直接驰入正厅穹门下,日置益亲自在门前迎接。

  “欢迎,欢迎!”他笑嘻嘻地说,“我们等候很久了。”

  陆、曹、顾三人自然笑不出来。跟着走入大厅,只见已布置了一张长餐桌,桌上堆满了“菊正宗”、“寿司”之类的酒食。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日本使馆的眷属,一个个九十度鞠躬,嗲声嗲气地招呼:“欲苦拉西马西搭。”

  这些殷勤的招待,成了难堪的讽刺。酒难入口,食难下咽,但禁不住“女主人”的殷勤固劝,陆征祥取了块“寿司”放入口中。冷饭团上面的那块生鱼,白腻如猪油,实在难吃,而夹在中间的芥末又放得太多了些,辛辣之味,直冲脑顶,鼻梁上像挨了一拳,其酸无比,陆征祥不由得流出两滴眼泪,而饭团还卡在喉头,勉强用一杯日本清酒拿它冲了下去。

  这两滴眼泪在主人看,以为是忧时辱国之泪,脸上倒讪讪地有些不大得劲。于是结束酬酢,面递复文,双方相向而立,由曹汝霖将答复照会的中文正本、英文副本,亲手交给日置益——曹汝霖始终当日本是好朋友,所以此时的心境,虽有亲递降表般的屈辱之感,却无仇恨,只觉得凄凉而已。

  日置益自然有一番中日提携的话头,陆征祥报以外交辞令。这时已近午夜,客人告辞,陆、曹同车,彼此默然,各人在回忆各人的往事。

  曹汝霖回忆的是日俄战争,两国在东三省打得一塌糊涂,晦气了中国的老百姓。但日本打败了俄国,无条件归还东三省,曹汝霖还是觉得日本人是慷慨仗义够朋友,因而不胜今昔之感,期望着中日关系,能够逐渐好转。

  陆征祥回忆的是俄国的情形。“比起光绪二十七年,俄国对待杨子通的情形来,”他说,“今天还算是好的。”

  杨子通就是杨儒,光绪二十七年正充任出使俄国钦差大臣。曹汝霖想了一下问道:“是为俄国租借旅大问题的争执吗?”

  “是啊!”陆征祥说,“交涉的对手是俄国的财政部长微德。往返磋商,不知多少次,始终谈不拢。我记得是二月初,俄京的天气还冷得很厉害,那天微德将条件摆在桌上,逼着杨子通画押。杨不肯,说未奉皇上准许,无权画押。微德拍桌子咆哮,话很难听,那种骄横无礼的情形,比这一次凶得多。当时我为杨子通作翻译,至今想来,还有余悸。”

  “那时我们在日本,也听说这件事。”曹汝霖问道,“当时还说俄国人动武,拿杨子通推了一跤,有这话吗?”

  “这是传闻之误。杨子通年纪大了,又受了这样的气,在台阶上滑了一跤,右脚伤得很重,想请假回到德国治病,俄国还留着不放。唉!”陆征祥叹口气:“弱国无外交。当弱国的外交官,实在是生不逢辰。”

  “这也不尽然。事在人为!”

  “那个来都是一样。”陆征祥说,“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?”

  这句话引用得语意暧昧,仿佛是说:辱国的条约,我不签亦自有人签。既然如此,就让别人来签好了。曹汝霖心里不以为然,但亦不便再作辩驳。

  “日本方面,我看大致就是这样,不会再出问题了。只怕——”怕的是国内还有风波。曹汝霖懂他的意思,但无从回答。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