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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岂有此理!”袁世凯勃然大怒,“这样的大事,你何以不早告诉我?”

  “跟,跟大总统回话,”陆征祥结结巴巴地说,“未成事实,不敢渎陈。”

  “如今已成实了,如何转圜?你,你误了我的大事!”

  袁世凯越想越光火,发了从未有过的脾气,推倒了面前的茶几,站起身来就走。

  “子欣!”段祺瑞也怪陆征祥,“你怎么不早说?极峰跟朱尔典的交情极厚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早说,岂不可以托朱尔典出来转圜?”

  朱尔典在华多年,对中国官场的升沉,各派势力的消长,洞若观火。英国人讲现实,所以朱尔典跟袁世凯的交情厚,是因为他的势力足以保护英国在华的侨民及利益,不能不买账。而袁世凯以为英日有同盟关系,如果早知道有此苛酷的条约,大可托朱尔典从中斡旋,弭患于无形,则日本不伤面子,事情容易成功。他的打算,陆征祥当然了解,无奈国际关系,并不如袁世凯所想象的,“卖交情”便可解决那样单纯。不过这话也不便分辩,免得传到大总统耳中,更为恼怒。陆征祥唯有报段祺瑞以苦笑而已。

  “现在是怎么个打算?你该拿办法出来!”段祺瑞警告着说:“不要真的搞得决裂了,干戈相见,不是开玩笑的事。”

  “只有秘密交涉。”陆征祥说,“其实就连‘秘密’二字,怕也做不到,这样的大事,如何瞒得住?”

  看陆征祥没有句着实的话,段祺瑞长叹一声,摇摇头掉身就走。

  ***

  果然,这样的大事瞒不住!接近外交团方面的人,差不多都知道有这么回事。梁启超从住在东交民巷的一个朋友那里,得到了消息,深为关心,特地看政事堂机要局长,久在袁世凯幕府的张一麟求证其事。

  “有这回事。”张一麟很坦率地答说。

  “那么,大总统作何表示呢?”

  “大总统认为各国的对华政策,都主张保待均势,‘小鬼’借对德宣战为名,强行接收了德国的在华利益,已经拣了便宜,各国必不容他作进一步的扩张,所以判断‘小鬼’亦无非虚张声势,贵乎出以镇静,慢慢化解。”

  “何不肃然表示拒绝,争取民心,作为交涉的后盾?”

  张一麟笑笑不答。

  这一笑真所谓“尽在不言”。袁世凯不愿率直拒绝,看似别有用心。梁启超认为非走不可了。

  于是,农历的年初二,他只身到了天津,住在一家旅馆里,闭门写作。要写的东西很多,但最急要的,莫如对日问题,因而第一篇就是《论日本要求之不当》,寄到北京亚细亚日报发表。

  这篇文章一登,外交部和日本公使馆都大受其害,两方面都展开了活动,袁世凯希望梁启超回京,叫张一麟写信劝驾,这当然不会有效果的,他回信说是北京太嚣杂,无法著述,所以避地天津。

  日本方面是由顺天时报出面,向梁启超下功夫。有个记者名叫辻听花,久居北京,说得极纯正的一口“京片子”,而且生活起居,与中国人无异,也逛八大胡同,也听戏,也办花榜,也写戏评。日本特务机关所办的这张顺天时报,便靠辻听花的那枝笔“叫座”。运动梁启超,就由他来下手。

  采取的是先礼后兵的宗旨,迂回进攻的策略。辻听花揣着日本正金银行一张五千圆的本票,去看“熊凤凰”——前任内阁总理,籍隶湖南凤凰厅的熊希龄,先是拿梁启超大大地恭维了一顿,然后道明来意,愿意拜在“任公门下”,以五千日圆为贽敬,请熊希龄做个介绍人。

  熊希龄不仅因为是梁启超的好朋友,深知他的性格,不能做这样必碰大钉子的傻事,而且就他自己来说,亦不肯为虎作伥,当时摇头摆手一齐来,点水都泼不进去。

  “拜门那一套是从前官场中的陋习,不想足下也学会了!”熊希龄说,“任公向来不收挂名弟子,何况又有这么一笔可观的贽敬,更何况在这中日外交吃紧的当口?我劝足下死了心吧!”

  辻听花碰了个钉子回去,日本特务机关知道“先礼”失败,只好“后兵”了,在顺天时报上攻击梁启超是亲德派,又骂他忘恩负义,戊戌政变,若非托庇于日本公使馆,早就给慈禧太后抓了去,在菜市口砍脑袋了!

  这番攻击,除了成就梁启超的名声,更令人留意他的文章以外,别无作用。

  ***

  年初七,蔡锷由北京到天津来给老师拜年,带来了一个消息:“猴头开始经营西南了!”

  “喔,”梁启超很注意地问:“有何迹象?”

  “听说预备派陈二庵到四川去。”

  “啊!”梁启超失声而呼,“这倒是一着好棋。”

  陈二庵——陈宧(yí)久已成为袁世凯的智囊之一。他以参谋次长兼统率办事处处员的资格,在军事方面,颇得袁世凯的重视。有些驾驭各省将军的手段,以及军事部署的妙用,是连段祺瑞都不见得能与闻,而陈宧却是能参预的。

  以陈宧的才具,特别是他当过四川讲武堂提调以及云南讲武堂堂长,西南一带的军人,大半出于他的一手造就,如今出镇西陲,确为袁世凯的一大助手,所以梁启超说是“一着好棋”。

  然而这一着“棋”的本身呢?是不是会听任袁世凯的摆布,还是自己会作主张?梁启超认为这一点是首先要下功夫去研究的。

  照他的了解,陈宧在袁世凯幕僚中,颇出了些“高招”,撤销南京留守府,削夺黄兴的兵权,就是陈宧的杰作,也因此落了个“出卖革命党”的恶名。即以眼前来说,蔡锷的由云南入京,固然也是梁启超极力赞成,想邀这位得意高足来增加自己的势力。但最早的计议,却出自陈宧——蔡锷以湖南人在云南起义,当了都督,不过是过渡的局面。各省都以本省人当本省都督,蔡锷当然也要让权给云南人。陈宧了解到蔡锷的处境,便为袁世凯献计,召蔡入京,授以将军府“威”字将军的军衔、“全国经界局督办”的职务,以为笼络之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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