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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▼居然批敕立朝堂

  至于翁同龢与张荫桓的关系,可以分作三个阶段。第一阶段是光绪十年六月,张荫桓以大顺广道加三品卿入直总理衙门,此为张荫桓跻身卿贰及在京供职之始。此一时期不过友朋往还,但翁同龢对他已很欣赏。《近世人物志》摘翁此时有关张荫桓的日记如下:

  四月三十日 晚张樵野来谈。此人似有文采,熟海疆情形,其言切实,盖雨生得意人。伊云:法之愿议,实畏埃及兵事不了也。又云:山东威海卫,戚大将军备倭所筑,东距旅顺,西距燕台,各二百里,必当设重镇,此岛可泊兵船铁甲。又言对外国,切不可说夸大语,气矜语。

  张荫桓以捐班县令起家,先见赏于江苏巡抚丁日昌,丁与翁换帖,翁当于丁日昌处获知有此能员。张荫桓后来服官山东,阎敬铭、丁宝桢对他都极赏识。翁与阎的关系很深,当然也会听阎敬铭说过张荫桓。观翁同龢所记张荫桓的言谈,在现在看是常识,在当时是一种了不起的知识。

  翁同龢最大的长处是能服善,对张荫桓的欣赏是必然的,而况张荫桓有文采,善辞令,精于鉴赏,家厨精致,凡此都是使翁同龢乐与之交游的条件。如光绪十八年九月二十一日记:

  晴,大风寒甚,盆冰厚一指,重裘犹寒也。照常到苑门,未饭退归。巳正赴张樵野之招,同坐者钱子密、徐小云、孙燮臣、徐颂阁、廖仲山,与余而六,食鱼生极美,晚更进精食,剧谈,坐卧随意,抵暮始散。

  观此名单,既非专请总署同僚,亦非招邀户部同官,纯然是请翁同龢,而特邀翁最熟、最谈得来的朋友作陪。由翁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看来,张荫桓的应酬功夫,可以想见。

  张第一次在总署,只有四五个月,彼时出身不高,资历亦浅,颇受人排挤,被劾四次之多。第二年得李鸿章的提携,奉派使美,其时正当美国排华运动最激烈之时。光绪十四年春天,张荫桓与美国订立《限禁华工赴美条约》六款。据《清史稿·邦交志四》载:

  议寓美华工约,定约六款。首言中国以华工在美受虐,申明续约,禁止华工赴美。次言华工在美,有眷属财产者,仍准往来。三言华工以外诸华人,不在限禁之例;并准假道美境。四言华人在美,除不入美籍外,美国仍照约尽力保护。五言华工被害各案,美国一律清偿。六言此约定期二十年互放,议定画押,复命张荫桓再与筹议。

  以国际公法来看,此项条约至为优待。美国只是为了保护美国劳工的工作机会,不许再有华工赴美,此亦天经地义之事。但当时办外交的人,根本不知道“公道”在哪里。我之所谓“公道”,就是大家都可以走得通的一条路。因为不知道这条路在哪里,所以态度上忽强忽弱,捉摸不定,李鸿章多少是知道的,但苦于不能说真话,譬如使节入觐,向元首三鞠躬、握手,是各国通行的礼节,而必欲使人如乾隆朝的故事,行跪拜之礼,如何可行?这话便不能实说,否则必遭人攻击。同治亲政后,各国公使要求觐见,贤如文祥亦坚执跪拜礼,各国公使让步允免冠五鞠躬,亦未能定议。言官纷纷上奏应据理力争,吴大澂、边宝泉措辞尤为激烈,倒是后来为同治立嗣问题死谏的吴可读,比较开明,请“明旨宣示,不必令各国使官跪拜,以示无所不容,不屑与较之意”。

  其时日使列岛种臣到任,对于入觐问题,不愿接受差别待遇,准备出京回国,总署最后还是让了步。同治十二年六月初五,各国公使觐帝于紫光阁,行五鞠躬礼,而同治本人及皇室皆以为恨。

  因为如此,张荫桓争来的优待条件,总理衙门犹以为不足,电令再议。当然不会有结果。美国政府下令禁止华人入境。这年耶诞后,有一艘船从广州到旧金山,内装的大批“华工”被打了回票。直到光绪二十年,中国自动要求美国订立“限禁来美华工保护寓美华人条款”,方始解决了问题,但已无复有六年前的有利条件。

  当时懂洋务者,皆有“外交好办,‘内交’难办”之叹,所以缩头不问的“鸵鸟主义”开始流行。不意百年之后,余风犹在,人家找你来谈基本问题,外交当局唯是馆以华屋,款以美食,说说洋荤笑话,扮扮冷面滑稽,令人万般无奈而去。呜呼,言之曷胜浩叹!

  张荫桓使美四年,回国后再入总署。不久,曾纪泽病殁,于是总署八大臣,真正见过世面的,就只剩了一个张荫桓。下一年——光绪十七年,洪钧自德回国入枢,不久而有中俄国界问题,洪钧为人中伤,加上赛金花的丑闻,因而郁郁以终。洋务专家仍然以张荫桓为首。

  光绪十七年五月,张荫桓由大理寺擢为左副都御史,第二年六月调户右,开始与翁同龢同事,八月调左户。此为第二阶段,但亦不过关系良好而已。

  其时张荫桓与孙毓汶很接近。翁同龢于光绪二十年二月二十一日有一函致张,极可玩味。原函如下:

  复试等第名单,如有印出者,乞赐一份。孙荔生渐愈否?尊处或知其详,乞示。

  “复试”为举人复试,本在次年春闱以前举行,光绪十九年秋闱迭出科场案,翁同龢主顺天乡试,外帘不谨,物议哗然。翁同龢十九年九月二十三日记:

  上谕,御史联级奏科场舞弊,幸中乡名,周学熙、汤宝森、蔡学渊、陈步銮、黄树声、万航,着礼部先于覆试日扣除,派麟书、徐桐调取录科卷墨卷,勘磨笔迹文理,另期复试等因。今年外场枪代极多,物议喧然,宜有此事也。

  又同月二十四日记:

  是日顺天举人复试,一百十余人。复试题:岁十一月徒杜成二句;南极一星朝北斗。

  按:此为出现弊端后,特别举行一场复试,而联级酌参之六人,则另案办理。至同月二十八日,麟书、徐桐覆奏,蔡学渊等三人文理、笔迹不符,革去举人,周学熙等三人另行复试。

  周学熙为周馥之子。此三人至二十年二月初九,一起复试,结果只周学熙一人通过,准予参加春闱。翁函中的“复试”则指各省举人赴公车后的正常复试,张荫桓殆奉派监试之故,所以翁向其索阅全单。

  此函后半段:“孙荔生渐愈否?尊处或知其详。”十二字中透露了极可玩味的朝贵关系。孙荔生单名榕,为孙毓汶之子,而为翁同龢光绪十四年戊子、主顺天乡试所取中的门生。是年八月十一日,翁同龢日记:

  晴热。卯正二起,请监试及房考六位上堂写经题。已初忽传鼓有密旨一件,监临捧交,云军机大臣孙毓汶亲赍送者也,恭读讫,仍封回存福公处。酉正刷印题纸讫,请监试房考饭,亥初三刻送题纸。方就枕,外帘传鼓,云题纸欠四百余张,余起与监临语,甚斥其非,盖外帘委员随意藏匿,向来如此。

  是何密旨,竟劳军机大臣孙毓汶亲自赍送,答案在四月十六日翁记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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