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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“八表经营”张广雅 张之洞“工于宦术”,已成定评,而知者不多。知者之所以不多,即因张之洞工于宦术。此话怎讲?我一说就明白了,凡为张之洞所识拔,所庇护者,皆如张之洞之工于宦术,拆穿张之洞,就是拆穿自己,故皆曲为之讳,亦即为己掩饰。举个例说,盛宣怀为李鸿章所用而起家,人尽皆知,殊不知盛宣怀本为一“空心大老倌”(见《徐愚斋自叙年谱》。按:徐愚斋名润,字雨之,此人于中国之得以发展对外贸易,接触西洋文明,促成上海之繁荣,有极大的贡献。其年谱本收入世界版《洋务运动文献类编》,食货出版社刊入《中国经济史料丛编》,印有单行本),后之得成巨富,实由于与张之洞的一笔“交易”,盛为张收拾“汉阳铁厂”这个烂摊子,而张则保盛总办铁路所致。此中内幕,在盛宣怀自不肯宣泄于人,张之洞之工于宦术,亦就不易为人所知了。 张之洞的宦术,可用两句话概括:一是巧于趋避,二是疏密互用。先说巧于趋避,如前引黄秋岳所记,张以曾保康梁,至戊戌政变一作,亟印《劝学篇》并再三非难王安石,表示自己仍是“元祐正人”,即为避祸之道。避者避为慈禧所恶,趋者亦趋慈禧所喜,掌握住这个不二法门,乃能逢凶化吉。故如张佩纶、陈宝琛皆因“误保唐炯、徐延旭”获严谴,而张之洞亦曾力保唐炯,不仅无事,反得由晋抚升调鄂督。李慈铭光绪八年五月初八日记: 闻张香涛近日疏荐中外官五十九员,居首者张佩纶、李若师、吴大澂、陈宝琛、朱肯夫五人。又有侍郎游百川、巡抚卞宝第、布政使唐炯及总兵方耀等数人,余皆乳臭翰林。其考语皆百余字,于张佩纶谓有一无二之才,于唐炯谓封疆第一人物,内举不避亲(自注:唐炯,其妻兄也)。 按:张之洞第三娶唐夫人,年谱记为“湖北按察使遵义唐威恪公树义女”,而《清史稿·唐炯传》谓其为“训方子”。唐训方字义渠,湖南常宁人,则唐炯为张之洞妻兄之说,似有不符。细审知为《清史稿》之误。唐树义别有传,系于四百一卷《徐丰玉传》之下。咸丰三年冬,湖广总督吴文镕为湖北巡抚崇纶所凌逼,帅师七千人东攻黄州,另饬臬司唐树义扼守上游,四年元宵,黄州城内太平军趁大雪全师出击,鄂军大溃,吴文镕死乱军中。唐树义水师由武昌之东的滠口,退至武昌之西的金口。太平军攻汉阳得手,随分军攻武昌,崇纶闭城而守,唐树义御敌金口,船破溺死。 其时唐炯前一日方至金口省亲,仓皇奉遗疏走湖南,迎谒曾国藩。曾于二月初于衡山舟次,拜折奏报东征起程日期,附片代奏唐树义遗疏。武昌克复,唐炯觅父遗骸归葬,服阕,以举人捐知县,分发四川,署南溪县,治绩卓异,尤善治盗,号称“唐青天”。张佩纶定出屯马尾之计,福建巡抚张兆栋拨备省防之两营归张节制。张致李鸿藻函,谓“其将黄超群……曾在胡文忠守黔时充练勇,而随南溪先生转战行间”云云,南溪即指唐炯。 胡文忠为胡林翼,在贵州任知府,善捕盗,为云贵总督吴文镕所激赏。吴督湖广,奉旨檄调胡林翼赴援,时胡已升任贵东道,率黔勇千人会曾国藩东征,甫至湖南,吴文镕已殉节。咸丰四年秋,湘军克武昌,胡林翼即补唐树义的遗缺,升任湖北臬司,所统黔勇,编入湘军,中以朱洪章为最知名,隶曾国荃军。 金陵克复,以文宗在日曾有诺言,能平洪杨者封王,而清朝自削藩后,异姓不王,已成定制,因析一王爵为侯伯子男四爵,曾国藩封侯;曾国荃封伯;而以“先登九将”的李臣典封一等子;萧孚泗封一等男。 其实先登首功属朱洪章。李臣典为曾国荃心腹,金陵城破后,奉命守“天王府”,至第二日黎明,天王府忽然失火,于是曾国藩奏报,“历年以来,中外纷传逆贼之富,金银如海,乃克复老巢,而全无货物,实出意料之外”,呈缴者唯纯金伪玺一方。李臣典即以此“功”得膺上赏,但富贵不永,十几日即病殁,朱孔彰《中兴将帅别传》云:“公夜战过劳,明日病热。或曰:公恃年壮气盛,不谨,疾之由也。”则“夜战”者当为“枕席行师”,其疾则夹阴伤寒。黄超群亦为黔军宿将,张佩纶因其本为胡林翼部下,而又曾随唐炯作战,故特加看重。 唐炯确为封疆中第一流人物,张之洞“内举不避亲”,无足为病,但他人保唐炯则以为罪,张之洞“内举”则置不问,信其宦术之工,有不可及者。 当然,唐炯后来之出事,为张之洞始料所不及,否则,他亦不会贸然力保。张之洞保举人才,绝不会“逢君之恶”,此则另有例可证。《花随人圣庵摭忆》曾录陈宝琛致张之洞一函云: 达公前辈执事:匆匆出都,遂阔音问。晋阳新政,四海所瞻,公之勤劳,亦已至矣!……去国半年,时局略异,少农罢政,庶子掌台,举措如斯。方惜公与丹公不即炳用,更生乃忽自污,以快谗慝,令人愤懑欲死。谴责固所应得,然其数年来忠谠之言,隐裨朝局,亦中外所知也,当不为一眚所掩。既不蒙曲宥,若久于废弃,恐亦难餍人心。侍与之同年,踪迹又密,欲论其事,则涉阿好党护之嫌,望微言轻,亦恐难回天听。阅抄后,彷徨数昼夜矣!公能为大局一言乎?在渠疏野之性,弃官如屣,方且愎而不悔也……手此敬问兴居,不尽百一。侍宝琛顿首,二月十二日,袁州试院。 黄秋岳注此函,言之未详,试为更释之。按:此函当作于光绪十年二月,陈宝琛任江西学政时。张之洞于光绪七年十一月放山西巡抚,到任两年有余,大举更张,故有“晋阳新政”之语。“庶子掌台”者,指延煦于光绪九年夏任左都御史,延煦为宗室,故称庶子。“少农罢政”语似不可解,少农为户部侍郎,光绪九年六月,六部人事有一番大调整,孙诒经本为户部右侍郎,转左则无所谓“罢政”。按:孙诒经本为户部右侍郎兼管钱法堂事务,出督顺天学政,本不在部;光绪九年六月,调左侍郎兼管三库事务,仍留顺天学政任,则所谓兼管户部三库,乃徒拥虚名。 户部三库者,银库、缎匹库、颜料库,此差之重要,远过于管理钱法堂。今以孙诒经调任而不令到职,等于“罢政”,三库之管理权自必落于满左侍郎福锟之手。观此两语,可知延煦、福锟皆未餍人望。此两人与翁同龢皆颇接近,延煦与翁异姓昆季,关系尤深,则陈宝琛此函,所寓南北相争之意,殊为显然。 “丹公”指阎敬铭,时为户部尚书,而陈宝琛犹惜其与张之洞不即入军机,是则可知阎与张此时声望正隆;后之恭王出枢,全班罢直;礼王世铎掌枢,用阎敬铭及张之洞族兄张之万为军机大臣,皆所以敷衍北派,弥补李鸿藻被黜之憾。即用额勒和布,亦有深意。光绪九年九月,陕抚冯誉骥被劾,朝命户部尚书额勒和布、署左副都御史张佩纶为钦差,驰驿查办。事由张佩纶一手主持,劾罢多人。张佩纶自谓“往还数千里,咒骂十三家”,即指此事。额勒和布庸碌无所长,拱手受成而已,但虚名在外,故用其为军机大臣以代景廉,亦隐然有尊重北派及张佩纶之意,而实利其如世铎之毫无主张,易于驾驭。孙毓汶对此“新阁”的“架构”之设计,实不愧为大政客的手腕,一方面利用南派的盛昱,另一方面又暗示尊重北派,使北派对慈禧、醇王一无所怨,而种毒于南派,益成水火。然后继以“三江会办”,置张佩纶、陈宝琛等于积薪之上,一举而廓清清流。唐朝牛李、宋朝新旧、明末东林与阉党之争,纠缠轇轕,连年不绝,皆为孙毓汶所窃笑了。 回头再谈陈宝琛的信。“更生”指宝廷;黄秋岳以为“此笺盖为竹坡自劾而发,竹坡既革职,意求南皮疏为之复官也。更生者,刘向之字,以比同竹坡,言同姓之直臣也”,甚是。此函并无下文,但非张之洞不念旧谊,亦以宦术使然。 在陈宝琛之意,张之洞帘眷正隆,既可一疏保中外官员五十九员,则宝廷自劾闲废已一年有余,慈禧怒亦稍解;得其一保,更以军机的斡旋,复起非不可能。但张之洞权衡朋友的交情与个人的前途,毕竟后者为重,故陈宝琛一函,如石沉大海,亦意料中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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