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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但张之洞亦非不讲交情,早在前一年即曾有所辩白。刘凤翰辑《李鸿藻年谱》,于光绪九年下,附中法事起后,张之洞自山西致李鸿藻函五通,其四云:

  近日中朝举动,滇事付唐,桂事付徐,可谓得人。惟粤东尚未可恃。振翁非不佳,特安攘事体亦恐不胜,当世人才,惟有稚老近之耳。此时若暂以稚老作督办,俟到彼部署稍定,即与振老互易,岂不两美。此时蜀事已定,不虑更张,且全局胜负所关,岂得专顾一角耶?更生废弃,群情郁郁,力今京朝仕途疏通,闷冗无聊者接踵而进,弃瑕录用者联翩而来。岂忠谠卓卓,名闻海内者,独不在弃瑕之列耶?本欲上陈,窃以为恩出自上为盛美,且恐愈激愈迟,特至今窃窃不能不急闷耳。

  此函不著月日,但以“滇事付唐、桂事付徐”而言,当在任唐炯为滇抚、徐延旭为桂抚以后,计时应为光绪九年九月间。“振翁”指粤督张树声(字振轩),“稚老”则指四川总督丁宝桢(字稚璜)。张之洞的建议,以丁宝桢督办两广军务,部署稍定,即以丁张对调。以下“更生废弃”,即言宝廷。“以为恩出自上为盛美”是门面语,“恐越激越迟”亦只一半真话,归根结底,即恐慈禧迁怒。当初“附子一味”尚不敢“入药”,如今位高自危,更当巧于趋避。

  再如陈宝琛,向为张之洞所重,但慈禧在日,始终不敢保陈,因恐慈禧记起“庚辰午门案”,一翻陈年老账,有不测之祸。直至宣统元年二月,始有特旨,“命前礼部侍郎朱祖谋、前内阁学士陈宝琛来京预备召见”,即出张之洞所保。昔日不保,易代始保,正以此日保陈,不虞得祸,可张羽翼,何乐不为?此又张之洞巧于趋避之一证。

  张之洞的第二套宦术是疏密互用。平居读史,每感慨于君子与小人之争,常落下风者,君子疏、小人密。这话也许有语病,正确的说法是,任何争执,细密必胜疏略。明末东林与阉党争,后者密而前者疏,故东林惨败。政坛如此,战场亦如此,以曾胡之密对洪杨之疏,故能扭转颓势。战场如此,个人亦如此,张之洞神而明之,疏密互用,较一味细针密缕,益发高明了。

  张之洞之密,首见于奏疏,凡论一事,首尾毕具,顾虑周详。偶立新论,未必可行而言之成理,令人觉得他居官真肯用心卖力,故王壬秋讥之为“口舌为官”,但犹不失为正道。

  至于另一种密,则近乎妾妇之道,为君子所不屑。《花随人圣庵摭忆》有一条云:

  南皮手稿有一笺是疏中之附片原稿,今录全文如下:

  “窃查鄂省每年冬间,督抚向有贡品,此次自当循旧备办。惟例贡品物,只系相沿旧式,窃念关中地气高寒,两宫宵旰忧劳,服御所需,或有未备,兹谨于例贡之外,赍呈天生野术两种,以备宫庭颐养葆和益寿之需。历代史鉴名臣奏议文集,以及有关治道之书十二种,以供万几余暇,考览古今之用。并服食所需,陕省罕有各物十四种,藉申芹曝之忱。派湖北候补知州英勋,赍赴行在呈进,仰恳俯赐赏收,除例贡另行具折恭进外,臣等谨合词奏陈,伏祈云云。”

  考《广雅堂诗集》纪恩诗十五首中,第三首:“敢道滹沱麦饭香,臣惭仓卒帝难忘。”下有自注,述西幸在陕时湖北贡品,“丰足济用”,此诗与附片所述,即系一事。附片系庚子所上,纪恩诗则癸卯入觐作。意南皮当时必选那拉后喜御之日用物品进贡,故大博欢心,事隔四五年,尚于召见时述之。当时所云,陕省罕有之物十四种,不知原单为何物,度必汉口、上海采办者,故曰丰足济用也。

  兹更于《李鸿藻年谱》中,选录张之洞致李数函:

  一,西圣病体未愈,尚医万不可恃,可否商之诸邸,驰召良医数人来都,以备参酌,轮舶迅疾,旬余可到,及今调理,尚易为力,秋深更费手矣。重臣切近,此举似亦当措意也。

  费伯熊、马佩芝,均常州人,江南人人知名,翁叔平稔知。

  程春藻,安徽人,现官湖北候补道,署湖北盐道,医素有名,去冬李相太夫人病重,服其药而愈,此外奏效甚多。姑举数人,此外如有知名者,无妨多召数人,乾隆间徐灵胎两次应召入京,诊宫闱之疾,洄溪医案载之甚详。此故事也。

  二,此事实出非常,奈何之,百官齐集行礼,应在何处?早集须何时到?殓奠是否明日?均乞示。翰林院向系派人轮班前往,至今未见知会,亦不闻派有何人,不审宜静候乎?抑径往乎?即使未派,当亦无碍否?并希示及为感。敬上兰孙前辈大人。

  名心叩 十一日

  三,长春起居,日来更臻安善否?伏望赐示。

  四,明日驾出祈雨系何服色?晚进内碰头应何服色?或云上御青褂,道旁碰头者亦当着青褂(似觉不妥),然否?乞示。晚再启。

  五,数日来,长春起居如何?敬希示及。

  名心叩

  “西圣”“长春”皆指慈禧太后。慈禧先住“西六宫”的长春宫,故别于慈安而称西太后,其时方撄骨蒸重症,有诏令中外大臣荐医。这五封信可以看出张之洞窥探宫禁的情况,太后得病,何与文学侍从之臣之事?则张之洞的本心何在,不难揣测。函中又商榷见驾服色,可见于此种小节,亦不放过,手段甚密。

  另一方面则又甚疏,清人笔记中有一则云:

  同光间某科会试场后,潘文勤、张文襄两公大集公车名士宴于江亭。先旬日发柬,经学者、小学者、金石学者、舆地学者、历算学者、骈散文者、诗词者,各为一单。州分部居,不相杂厕,至期来者百余人,两公一一纡尊延接。是日天朗气清,游人亦各兴高采烈,飞辨元黄,雕龙炙輠,联吟对弈,余兴未尽。俄而日之夕矣,诸人皆有饥色。文勤问文襄,今日肴馔令何家承办?文襄愕然曰:“忘之矣。今当奈何?”不得已,饬从者赴近市酒楼唤十余席至,皆急就章也。沽酒市脯,重以馁败,饭尤粗粝,众已惫莫能兴,则勉强下咽,狼狈而归。有患腹疾者,都人至今以为笑谈。

  张之洞不但工于章奏,亦长于事务,《李鸿藻年谱》中,收有他跟李商榷“畿辅先哲祠”陈设、祭典等书札多通,用心甚细。是则岂有本人请客,竟忘设馔之理?此当是故作疏忽,示其名士派头。

  又徐又铮有致友人一书,谈张之洞与袁世凯相晤情形:

  自合肥李公逝后,柱国世臣,资望无逾公,干略无逾项城。公于项城,爵齿德俱尊,而辈行又先,项城功名中人,仰公如神,其时公果涵以道气,驭以情真,两美诉合,共忧国是。项城不愤亲贵之齮龁,尽其材画,戮力中朝,公虽前卒,而武昌之变至今不作,可也。两公与相遇,殊形落寞,项城执礼愈恭,则愈自偃蹇以作老态。壬寅之春,公过保定,某胁权直隶总督,请阅兵,既罢,张宴节府,树铮躬侍陪席,亲见项城率将吏以百数,饬仪肃装,万态竦约,满坐屏息,无敢稍解,而公欹案垂首,若寐殊寤,呼吸之际,似尽尽然而隐勃矣。盖公去后数月,项城每与僚佐忆之,犹为耿耿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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