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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


  “陈相公,虽然萍水相逢,也是前世的缘分;陈相公,恕我冒昧,我看你是要流落在南京了,到底有甚么不得意的事,何妨跟我说一说。”

  陈銮支支吾吾地无以为答;最后才说了句:“一言难尽,我亦羞于启齿。”

  小红叹口气,“你不肯说,我亦不便勉强。”她说,“陈相公,我从小生长在秦淮河,甚么样的人都见过,昨天我看你来来回回在钓鱼巷走了三趟,心事重重,都摆在脸上,不过,我看你决不是没出息的人。那支金钗,是我故意叫小青丢在那里试你的,如果你捡到了藏起来,我算是送了你几两银子,做了一桩好事;不过我想你不会;果然,你是诚实不欺的君子人,越发使得我想帮你一个忙。如今我也不来问你的来踪去迹了,我有十两金叶子,送你做个回江夏的盘缠——我想我没有猜错,你大概连回家乡的盘缠都没有;刚才我问柜上,你只付了两天的房饭钱,可见——”小红没有再说下去。

  陈銮做梦也没有想到,竟有这样的奇遇;楞了好一回,终于说了:“穷途落魄,蒙你援手,此恩此德,没齿难忘。既承你看得起我,说我不是没有出息的人,我想我将来总有报答你的一天。至于这回到南京来,实在是比投亲不遇,还要令人难堪。”

  接着,他将查家悔婚,以及来索庚帖的事,细说了一遍;小红问道:“那位查小姐是怎么个态度呢?”

  “我没有问,也无处去问。我想她大概不知道有这么回事。”

  “陈相公,你做错了。”小红说道:“你该学《珍珠塔》里的方卿,先想法子跟查小姐见个面。”

  《珍珠塔》是苏州最近兴起来的一部弹词,方卿与表姊陈翠娥自幼订婚,后来方卿家道中落,陈翠娥之母,亦就是方卿的姑母势利悔婚;陈翠娥经由侍儿安排,与方卿见了面,赠以珍珠塔及川资,供其上京赴考的故事。陈銮不知道这部弹词的内容,但料知与自己当前的遭遇有关,想想“休回母家”那四个字,似乎说得过分了些。

  “事已过去,徒悔无益,不必谈她吧。”陈銮一面说,一面从腰际解下一个古色斑斓的玉佩,递了过去,同时改了个亲而又尊的称呼:“小红姊姊,聊表寸心。”

  这是沿用“汉皋解佩”的故事,表示定情,小红虽不知道这个典故,但民间唱本上的所谓“私情表记”是懂的,但装作不解,看了他一眼,默默地收下了。

  “啊,”小红突然想起,“谈了半天,陈相公,我还不知道你的台甫呢!”

  “喔,我写给你。”陈銮临时写了一份名帖,名字以外,还有江夏老家的地址。

  “陈相公,你结清店账,早早动身吧!老太太在盼望。”

  “是。我明天就走。小红姊姊,我就此刻向你辞行了。”说罢,陈銮长揖到地。

  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”小红从从容容地还了礼;大大方方地扶着阿青的肩走了。

  ***

  会试考官称为“总裁”,自乾隆中叶开始,定为一正三副。这年——嘉庆十六年的正总裁是外号“董太师”的大学士董诰;三位副总裁为首的是户部尚书曹振镛。

  首场四书及试帖诗,次场五经,第三场策问,陈銮自觉场中文字都很过得去;将“闱墨”给旁人看,亦都许以必中,但榜发却名落孙山了。

  落选的卷子,照例可以领回。陈銮领回落卷一看,房考在上面写了两句诗:“人去紫台秋入塞,兵残楚帐夜闻歌。”这是李义山的一首名为“泪”的七律中的一联;他这首诗为送当时贤相李德裕贬逐海南岛而作,通首八句,句句写泪,而皆有典故。房考用此两语示意,痛惜之情如见,陈銮为报知遇,仍旧备了门生帖子及八两银子的贽敬去谒见。

  那位房考姓许,杭州人,是位有名的翰林;收了帖子,退还贽敬,当然也接见了,不过不肯接受谒师的大礼,只以平礼相见。

  “老弟,”许翰林说,“我那两句诗,引喻失当,你决不会像出塞的昭君,一去不返;也决不会像四面楚歌的西楚霸王,一败涂地;老弟还年轻得很,大器晚成,千万别因此而气馁。”接着,谈他荐而不中的经过。

  会试跟乡试一样,第一场考四书及试帖诗,第二场考经文,第三场考策问。照定制,试帖诗及策问均须低二格书写,以便引用钦定书目、御制诗文及上谕时,有“抬头”的余地;“抬头”又分“单抬”、“双抬”两种,单抬低一格书写,即较正文高一格,双抬更顶格了。应该单抬用了双抬,犹可通融,应双抬而单抬者,便是“违式”,墨卷由受卷所送誊录、对读而查到的,立即登榜除名,此榜称为“蓝榜”,贴出蓝榜的卷子,根本就到不了房考那里。

  陈銮第三场策问的卷子,便是违式了。其中“天子”二字虽为泛称,亦可专指,而在此处依文气而论,显然是专指当今皇帝,应用双抬,而陈銮用了单抬。许翰林怜才心切,心想,此卷居然能逃过受卷、誊录、对读三道关口,而成漏网之鱼,其中大有天意,这条“鱼”必是“禹门三级浪、平地一声雷”,跳龙门的鲤鱼。

  这样想着,好好地想了一会,便提笔写了“荐条”,盛赞策文见解高超,言之有物,希望在总裁那里,也能过关;万一来问,再为此卷求情。

  很快地,副总裁曹振镛着人来请了,“此卷违式,”他问,“老兄莫非没有看出来?”

  “卑职看出来了。此卷写作俱佳,大人为国求贤,请格外成全。”

  “怎么成全法?”

  “譬如——,”许翰林看曹振镛是明知故问,只好说老实话,“‘天子’上面加个‘圣’字就行了。”

  这一来便成“圣天子”,圣字须顶格书写,顶格便成双抬。但这个“圣”字必须总裁才能加,因为无论乡会试、闱中都用五色笔来区分,誊录用朱笔;对读用黄笔;监临等闱官用紫笔,房考用蓝笔,皆严禁换墨入闱,惟有主考官与举子一样用墨笔,若肯成全,只须调出墨卷,在“天子”上加一“圣”字,再命誊录用朱笔补正,自然天衣无缝,即令朱墨卷解至礼部,由钦命官员“磨勘”,亦无瑕可击。

  但曹振镛服官的心诀是小心谨慎四字,当下将脑袋摇得博浪鼓似地,用道学家的口吻答说:“赤心事上,不欺暗室,这种犯法的事,兄弟不能做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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