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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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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太太名叫小红,这是个“花名”,她原是秦淮河畔一名半红不黑的校书。 陈銮与她相识甚早。他出身于一个式微的世家,幼年订下一门亲事,女家姓查,原籍徽州,是寄寓在南京的一名盐商。只为家境困窘,一直未曾迎娶,亦少通音问。到了陈銮二十岁那年,在湖北中了举人,进京会试,要一笔盘缠,他的寡母嘱咐他到南京,投靠岳家,商借一笔进京的川资,又说陈銮的父亲,待那姓查的盐商有恩,他岳父一定不吝照应。 陈銮到了南京,投宿在秦淮河畔地名“状元境”的一家客栈,略略安顿,便去拜访岳父;衣衫自然不怎么光鲜,岳家上下的眼光,就有点异样了。 他的岳父,先还很客气,设宴款待,找来他的司账、管事作陪,谈谈时局之类的闲话,不及正事。到得席散,由一名管事送他回客栈,动问来意,陈銮率直相告,请管事据实转陈。 到得第二天,那管事又来了;放下手上的包裹问道:“陈少爷,你有没有将我家小姐的庚帖带来?” “带来了。” “好。我有甚么说甚么吧!”管事的解开包裹,露出簇新的两个大元宝,每个五十两,共是一百两银子:“敝东的意思,这门亲事作罢了吧!这一百两银子是敝东致送的程仪。” 陈銮自觉受了极大的侮辱,年少气盛,将查小姐的庚帖找了出来,就现成的笔墨,批了四个大字:“休回母家”。然后连庚帖带银子,一起扔出门外。 这算是出了一口恶气。但冷静下来想一想,不由得愁肠百结,如今别说进京会试,连回家乡的盘缠,亦尚无着落。 怎么办?想来想去,想不出解困之道。闷闷地睡了一天,百无聊赖,只有上街走走,打发辰光;信步闲行,不问去处,光是一条钓鱼巷,就来回来走了三、四趟。 这钓鱼巷是烟花荟萃之地,盛况虽不如明末清初,但亦绝非其他通都大邑所能及。因为南京的候补道最多,所谓“群盗如毛”,辕门听鼓之余,都在钓鱼巷流连,交际应酬,钻寻门路,花钱从不打算盘。一遇大比之年,士子群集,更是家家门庭如市。 陈銮当然不会,也没有资格去挤这个热闹,只是低着头漫步,突然眼前一亮,发现草丛中有一支镶翠的金钗,捡起来一看,上面未染泥渍,而且有些油腻,倒像是刚从妇人发髻上拔下来的。陈銮心想,这必是刚刚有人经过此处遗落的,说不定立刻就会有人来找,且等一等再作道理。 这样想着,不由得抬眼张望,只见一个头上梳两个螺髻,年可十三、四的女郎走了过来,视线正注在他身上,便迎了上去问道:“喂,小姑娘,你是不是在找甚么东西?” “喏,”她指着说:“就是你手中的这支钗子。” “这是你的吗?”陈銮看一看金钗,又看一看她的螺髻。 “是我家姑娘的。”她回身一指,“我家姑娘请你去。” 她的话中有疑问,但亦无暇多说;抬眼望时,十步之外,有个红衣少妇含笑凝睇,陈銮身不由主地跟着走了。 “物归原主。”陈銮站在红衣女子面前,将金钗送了过去。 她却不接,只问:“相公尊姓?,” “陈。” “陈相公请里面坐。”接着吩咐那小姑娘:“阿青,预备好茶。”说完,她回身先走,陈銮自然而然地跟了进去。 这是一个河房,中间一个大厅,两旁有好几个房间,不时有浓妆艳抹的女人进出,帷帘深垂之中,偶尔也传出来男子的笑语声。陈銮知道是到了甚么地方,不想多作逗留,所以并不落坐,只将金钗放在桌上,便待离去。 “我叫小红。”红衣女子落落大方地自述姓名,“陈相公,你请坐,我有话说。” 倒要听听她有何话说?陈銮坐了下来,随即便有人摆上来四个高脚银果盘;小青捧来茶盘,上前一把青花瓷茶壶,两只青花瓷杯,却不是一般门户人家待客的盖碗茶。 “这不算你打茶围。我这茶是六安瓜片,不坏,你请尝尝。”说着,小红亲自斟了茶,捧到他手上。 “多谢,多谢。” “听陈相公的口音是湖北人?” “是的。我是湖北江夏。” “陈相公住在南京?” “不!”陈銮不假思索地答说,“我最近才来。” “是投亲,还是访友。”小红问说:“遇见了没有?” 这话立刻使陈銮想到,自己必是一副落魄的形象,以致小红猜想他是投亲访友不遇;当下答说:“我既非投亲,亦非访友,只是路过南京,想逛一逛而已。” 小红微微一笑,然后问说:“逛够了没有?” “唔,嗯,嗯。”陈銮含含糊糊地敷衍着。 “如果逛够了,何不早早回江夏?十一月了,看你衣衫单薄,倘或冻出病来,没有人照料。家乡老亲盼你不到,亦会担心着急。陈相公,你倒想呢!” 陈銮不由得想到倚闾的老母,热泪盈眶,但强忍着答说:“多谢你关心,我也快回去了。” “陈相公目前耽搁在哪里?”小红又说:“想来是状元境的客栈?” “是。” “哪一家?”小红紧接着说:“我有一封信,想趁陈相公的便带到江夏。” “这——”陈銮迟疑了一会才说,“好,把信交给我。” “信还没有写呢!还有一点针线,都等今天晚上收拾好了,明天送到陈相公的客栈里来。”然后又问: “哪一家?” 陈銮无奈,只得答说:“长发客栈。” “是了。明天上午请陈相公不要出去,我还有几句话,要请陈相公带去。” 陈銮答应着告辞而去。第二天上午,陈銮坐在屋子里,听得店伙在说:“喏,就是这里。”接着门被推开,门口出现了小红与阿青的影子。 “请坐,请坐!”陈銮高声喊道:“伙计,请你泡壶茶来。” “你别张罗!”小红回身吩咐阿青:“你在外面等我。” 她进得房来,徐徐解开包在头上的香绢,同时环视着打量了一番,方始在窗前坐了下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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