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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尽管她尽力装出粗嗓子,但听起来仍是女孩子的声音,这就越发使太清春疑心她是个娈童了,当即沉下脸来问:“是你们堂官叫你来的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有甚么事?”

  三宝胀红了脸,说不出话。她的本意,只想见一见太清春,至于见了面以后应当如何,根本没想过。此时一方面心里着急,不知怎生应付;一方面又贪看太清春的颜色,以至于像个傻子似地,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发愣。

  那副模样,让太清春又好笑、又好气,但为了维持治家的威严,她不能不作生气的表示,“护卫呢?把他看起来!”她大声喝道:“通知宗人府来把这小浑球领回去。”说完,一摔衣袖,起身便走。

  在廊下的张贵,眼看要闯祸了,急忙喊道:“侧福晋、侧福晋,请留步!家人有下情回禀。”

  太清春停住脚问道:“这是甚么人?”

  “那个苏拉带来的人。”

  太清春看张贵老成知礼,脸色稍微和缓了些;张贵便跨入厅中,抢上两步,请个安说:“我家格格年轻胡闹,请侧福晋息怒,别跟她一般见识。”

  “你家格格?”太清春越发不解,“她是女孩子?”

  三宝听得这话,便将小帽摘了下来,这一下原形毕露了。男人脑袋的前半,约自耳际往前,头发完全剃光,俗称“月亮门”;女人则丝毫不动,完整如初。太清春看三宝齐额开始,头发如一方黑缎子似地往后梳了去,在脑后结成一根不施膏沐而自然光亮的大辫子,不由得笑道:“我还以为是个小旦呢?”接着又问:“你父亲叫甚么名字?”

  “我父亲的名字,”三宝低着头轻声答道:“上面一个颐字,下面一个龄字。”

  “啊!”太清春惊喜地,“大家都在谈的苏州格格就是你!”

  三宝不作声;张贵开口了,“我家格格,也是仰慕侧福晋,急于想见一见,才使了这么个荒唐的招数,虽是胡闹,心是诚的。”

  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也怪我自己不好。”太清春说:“管家,你先回去吧,我留你家格格在这儿聊聊,回头我派人送她回府。”

  于是太清春将三宝带到楼上她专用的书房,细细问了三宝的境况,留她吃了晚饭,才派人送她回家。

  由此两家结成至好,三宝每天下午必到太平湖,跟太清春学习宫廷应对进退的礼节;这些礼节,在八旗世家大都熟悉,无足为奇,但太清春的见解不同,譬如说搀扶太后,只是虚托着作一个搀扶的样子,能表示出尊敬的意思就行了,并不需要真的去搀扶。

  “名为老太后,其实都不老,像当今太后,今年才四十几;又不是真的七老八十,行动不便。宫中讲的是规矩,一丝一毫差不得,只要表面文章做到了,合乎规矩,就不会落褒贬。至于心里想的甚么,那是另一回事。”太清春又语重心长地说:“我看你有时候很倔强,这脾气不太好,会吃大亏,你千万记住了!”

  三宝深知,这是十分有用的好话,但心里总不免怀疑,眼前就是个彰明较着的例子,如果不是那种你不愿见我,我偏要见你的倔强心情,怎能结交太清春?

  选秀女的日子定出来了,自正月十九“燕九节”那天起始初选,每天选两旗。初选终了,隔两天开始复选,预计二月初十前后,便可竣事。

  正红旗定在正月廿三挑选,前一天黄昏先“排车”,依照满洲、蒙古、汉军的次序,再依年岁大小,排定车行先后。排车很费工夫,所以从前一天的黄昏便已开始,到得午夜时分只见地安门大街,车前双灯,接连不断,像一个蜈蚣似地,蜿蜒前进,一直到神武门前停住。等神武门一开,秀女由家长陪着下车,进顺贞门;空车即由神武门夹道驶出东华门,在大街上兜一个圈子,复经地安门至神武门前等候,那时已是第二天上午辰、巳之间了。

  秀女初选的地点,就在顺贞门内,秀女五个人一排,立而不跪;三宝的个子比较高,所以在她那一排中,居于首位,一进门便看到禧恩站在御案旁边,有熟人在,胆子便大了,从从容容地踩着花盆底,到了适当的地位站定,顺势抬一抬眼,望上偷看了一下。

  这是初次见到太后与皇帝,在御案后面、东西并坐,太后后面,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,想来就是继立的皇后了。

  这时站在皇帝旁边的御前大臣禧恩,拿起“绿头签”报秀女的履历。头一个便是三宝:“钮祜禄氏,年十五岁,满州正红旗,父颐龄,二等男,现任二等侍卫。”

  “这颐龄,”皇帝问道:“就是在四川剿匪阵亡的穆克登布的儿子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本来干甚么?”皇帝问道:“怎么我没有见过?”

  “颐龄本来是江宁将军属下的防守尉,一直驻防苏州,调回京当差还不久。”

  “喔。”

  “她叫甚么名字?”这回是太后发问。

  禧恩有意要让三宝“露一露”,所以不即回答,走前两步,指着三宝说道:“皇太后问你叫甚么名字?你自己朝上回奏吧!”

  于是三宝正一正颜色,垂着手用不疾不徐的声音说道:“奴才小名三宝,三十三天的三,宝贝的宝。”

  三宝的声音,本来就清澈圆润;而用苏州口音作京腔,更觉别有韵致,有人说,吴人京语,其美如莺,这句话在三宝口中证实了,因此,太后与皇帝不由得都深深地注目。

  “你转过身去!”太后吩咐:“往前走几步。”

  “是。”三宝缓缓地转过身去,慢慢向前走。踩着“花盆底”走路,已经练了两个月了,姿势亦经过太清春细心纠正,改掉了两个毛病,一是臀部不再扭动,二是左右手摆动的幅度收敛了许多。同时关照,旗袍下摆尺寸要放宽些,使步子能跨得开。这一来,步伐自然就稳重了。

  就在她背朝两宫往前走时,太后向身旁的宫女使了个眼色;宫女便拿起放在御案一角的一碗水,悄无声息地,泼在三宝原来站立的位置上。

  “回来!”太后略略提高了声音交代:“一直往前走。”

  三宝在回转身时已一眼瞥见地上一滩水,顿时想起太清春曾经教导过的规矩,若无其事地从那一滩水上走过,既不曾避道而行,也未曾提起旗袍下摆,怕沾湿、沾脏了。

  这便是知礼,太后点点头,转脸向皇帝征询意见:“留下吧?”

  “请皇额娘作主。”

  “留下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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