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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


  但如三宝被指婚给大阿哥,这门阔亲戚,他实在高攀不起。本来旗人嫁女儿是一大负担,光说嫁妆好了,男家将成婚的洞房,裱糊得四白落地,十分漂亮,但只是一间空房,里面的一切家具、动用摆设,乃至于姑爷的溺壶,都得女家一一填补。皇家当然不会如此,但有这样的大喜事,照例要遍请亲友“吃肉”——光是这一笔开销就不得了。何况以后必常有来自宫中的赏赐,通常一名太监带四名苏拉来颁赏,那怕只是一个时新果盒,亦必得这么些人,开发赏封,不能过菲,亦是个终年不断的累。

  但如设法拖过这一回的选期,到得可以自由为女择配时,情况就完全不同了,纵非将三宝居为奇货,而有为难之处,可托大媒跟男家率直言明,让男家出钱来让女家做面子,亦是常有的事。不过这个打算,他一直延到报名的限期将届,万无可拖时,才去找到禧恩,细陈苦衷。

  “你的苦衷,我早想到了。不过你不开口,我也不便提。”禧恩拍一拍胸,“咱们俩甚么交情?侄女儿出阁,就跟我嫁女儿一样;你放心,以后一切有我。”

  有了他这番话,颐龄放了一半心,至于自己的真正打算,此刻还只能摆在心里;选秀女名为户部掌管,其实是由内务府主办,禧恩在内务府多年,上下皆通,到时候请他怎么样动个手脚让三宝“撂牌子”,在初选就刷了下来,便可另行物色好女婿了。

  在禧恩亦另有打算,而且正好与颐龄相反,一个希望虚应故事,过了关可以自便;一个是志在必得将来有位皇后作靠山,可以长保富贵。因此,对于三宝赴选这件事,他还比颐龄来得重视,认为应该拜一位女师傅,学习宫廷中进退应对的规矩礼节。

  “拜谁呢?”颐龄说道:“我离京多年,好些世交都生疏了;不知道哪家的内眷熟于宫廷礼节。”

  “我已经想好一个人了。”禧恩问说:“绘贝勒你熟不熟?”

  “你是说奕绘?”

  “对了。”

  “见过,不熟。”

  原来这贝勒奕绘,是高宗第五子荣亲王永琪的孙子,他的父亲叫绵亿,颇得仁宗器重;嘉庆二十年病殁,长子奕绘,降袭为贝勒。

  奕绘有位侧福晋,身世颇为隐秘,姓顾名春、字子春,号太清,她自己署名为“太清西林春”,西林是顾氏的族望。为甚么不直截了当地说顾春,而要用西林代替?因而有人说她是旗人——为康熙朝大臣顾八代的后裔。但她实在是汉人,儿时曾住苏州;可是怎么又成了亲贵的侧室?尤其是除了肤白如雪、貌美如花以外,还做得一手好诗词;词更出色,可与纳兰性德媲美。这样一位惊才绝艳的佳人,怎肯屈身为偏房?但也有人说,嫡庶之分,满汉的看法不同,亲贵照定制,嫡福晋以外,可有四位侧福晋。地位相差不多。又如皇后与妃嫔的母家,往往并无分别,为后为妃,只看被选那一刻的一时运气而已。

  事实上旁人亦不须为太清春抱屈,因为奕绘待她,较之相敬如宾,有过之无不及,起别号名“太素”,以与太清相偶;太清春的诗集名《东海渔歌》,他的诗集便叫《南谷樵唱》,以相匹配。奕绘的正室妙华,待侧室亦如姊妹,总之太清春的婚姻美满,了无遗憾;在旁人只有艳羡,无须惋惜。

  禧恩所指的女师傅,便是指这位侧福晋。颐龄久闻其名,但素无往来,不便冒昧登门求教;自然也要有禧恩引见。

  三宝得知此事后十分兴奋。因为她曾见太清春游西山的画像,跨一匹黑马,着一件猩红呢子灰鼠出风的“一口钟”,手抱铁琵琶,款段而行,彷佛一幅昭君出塞图,令三宝向往不已,渴望一见其人,可是禧恩却一直没有回音。

  这天,三宝又催问了,颐龄叹口气说:“谁知道那位侧福晋的架子是那么大!禧二爷碰了好大的一个钉子。”

  “怎么呢?”

  “禧二爷去提这件事的时候,正遇上太清春为一个姓陈的杭州人在生气——”

  这个姓陈的杭州人叫陈文述,字云伯,是阮元当浙江学政所识拔的一名生员,一直追随阮元,居于弟子之列,中了嘉庆五年北闱的举人,亦以阮元的提拔,一度出任扬州府江都知县,而且颇有惠政。但此人有一样毛病,中了他同乡前辈袁子才的毒,喜欢趋附权贵,收富贵人家眷属为女弟子,他的诗集名为《碧城仙馆诗钞》,两个女儿,一名萼仙、一名苕仙;妻子名叫羽卿,有人说他是“神仙眷属”,而陈云伯居之不疑,不以为是讥刺。

  这样的一个人,自然不会放过名满海内的太清春,先是托人致送文物,作为进身之阶,太清春拒而不受,因为她看过《碧仙馆诗钞》,赠女弟子的诗颇涉轻佻,故而鄙视其人。不道陈云伯寄友人的信,有西林太清春题其春明新咏一律,并和原韵云云,冒名作诗,以期自增声价。太清春认为此事过于荒唐,因而用陈云伯的原韵作了一首诗痛斥:“含沙小技太玲珑,野鹜安和澡雪鸿,绮语永沉黑闇狱,庸夫空望上清宫;碧城行刊休添我,人海从来鄙此公,任尔乱言成一笑,浮云不碍日光红。”

  这首诗骂得很凶,但太清春气犹未休,却逢禧恩来为三宝作先容,太清春没好气地说:“甚么师傅、弟子!我最讨厌这一套。”

  禧恩碰了这么一个钉子,无法再说下去。他跟颐龄表示,他会替三宝另外物色适当的人选。但三宝的想法不同;原来她的天性倔强,只是不会轻易发作,一发作了,怎么样也拦不住,越是太清春不理她,她越要接近太清春,非见着了面,不会死心。

  于是她默默地盘算好了,而且软语央求,磨得她家的老仆,也是她乳母之夫的张贵无可奈何地作了她的搭档。

  ***

  奕绘的府第,在内城西南角的太平湖;三宝家住石老娘胡同,相去不远,安步当车,走着就到了。时当初秋黄昏,西山夕照落于十顷明湖,湖上楼阁,上下皆作胭脂色。三宝观玩了好一会,方始越过湖北石桥,至府邸求见。

  她是女扮男装,青衣小帽作下人打扮,冒称宗人府的苏拉,奉堂官之命,来见侧福晋回事。

  本来宗人府有事,应该跟王府的长史,或者贝勒府的司礼长打交道,但奕绘府中由侧福晋当家,在宗人府上下皆知;三宝已打听清楚,所以登门径自求见侧福晋。司阍虽觉得三宝陌生,年纪也太轻,但不疑有他,依旧为她入内通报,太清春亦如往常接见宗人府来人那样,在小客厅延见。

  及至见了面,太清春不由得诧异,这小苏拉貌似好女子,看不出一点身分上低三下四的痕迹,但亦没有甚么书卷气。不由得在心里想,宗人府的堂官,自然是指正三品的“府丞”,听说现任府丞性好声色,或许是在徽班中买了个伶人作小跟班,亦未可知。

  这样想着,不由得问道:“你今年几岁?”

  “小的今年十六岁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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