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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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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,造成曹家的富贵,孙氏有特殊的贡献。《红楼梦》中贾母何以有那么高的地位、那么大的权威,正以其家有此传统。曹家是皇帝的奴仆,孙氏是康熙的保母,则曹家老年的奴仆,特别是乳母,应该受到主子们的尊重,亦就无怪其然。《红楼梦》四十五回:“只见一个小丫头扶着赖嬷嬷进来,凤姐等忙站起来笑道:‘大娘坐下。’”此种礼数,哪像主子对奴仆?同回,赖嬷嬷干预周瑞家的儿子被撵之事,对凤姐说:“我当什么事情?原来为这个,奶奶听我说:他有不是,打他骂他,叫他改过就是了;撵出去,断乎使不得。……”这样的口吻,竟是长辈教导晚辈,而荣国府中,就兴这个规矩。如果苏先生了解曹家的身世背景,就知道赵妈妈、李妈妈所说的话,不算“无轻重”。 现在,就事论事,我们再来看苏先生所指的例证。按:十六回,赵妈妈来看凤姐,为她的两个儿子求差事,这一段描写是有过程的,先是叫她上炕去喝酒,她“执意不肯”;然后凤姐体贴她牙齿不好,叫拿很烂的火腿炖肘子给她吃,又道:“妈妈,你尝一尝你儿子(指贾琏)带来的惠泉酒。”凤姐如此刻意笼络,表面上是尊重其家族的传统,博取贤惠之名,实际上是孤立贾琏的手段,赵妈妈这种积世老虔婆,岂有不明白之理?她骂贾琏“燥屎”,一则倚老卖老,故示亲切;再则是讨好凤姐,明递降表。只看下文一个欣然许诺“妈妈,你的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”;一个就捧凤姐“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来了”。凤姐弄权,下人趋奉,贾琏在此联合阵线之下,地位低落,写得面面俱到。此中夹“燥屎”一骂,正是极其生动的好文章,今本改为“落空”,反而不够力量。是则“燥屎”一语,即令粗俗,亦复何碍?正如苏先生笔下的“猴尿”,只问比方得恰当不恰当,不必问比方得粗俗不粗俗。 第八回李妈妈在薛家那一段也是有过程的。这个薛姨妈所骂的“老货”,自恃是宝玉的乳母,狐假虎威,极其讨厌。此回写如在薛家对宝玉行使不必要的监护权,一层一层写来,到林黛玉那里碰了个大钉子,试问我们设身处地替李妈妈想一想,她的心情该当如何? 第一,正在张牙舞爪、得意忘形之时,忽然有人说出两句比刀子还厉害的话,让她下不了台,自然又羞又恼。 第二,李妈妈心想:我“素知”你的“为人”,言语尖刻,不大好惹,所以特别对你客气。我说“你要劝他,只怕他还听些”是抬举你,你怎么不知好歹,反来拆我的台?到底是什么意思呢? 第三,一向拿“老太太”这顶大帽子压人,无往不利,今天要在别的正经主子面前碰了钉子,也还罢了;在这个来了还没有多久的小女孩手里落了下风,实在于心不甘。 于是,她就必定要设法找回面子,而又苦于说不出“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”,才逼出这一句:“你这算了什么?” 这一段应算是一个小小的冲突,该有一个小小的高潮,高潮的顶点就在这句话上。今本删此一句,成为:“李妈妈听了又是急,又是笑,说道:‘真真这姐儿说出一句话来,比刀子还厉害。’”这是忠厚老实人的口吻姿态,岂类李妈妈的为人?有了“你这算了什么?”这一句,仿佛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恼羞成怒、情急无奈、僵立在那里似乎要耍无赖的老厌物。传神一至此!我得感谢苏先生提此一句,让我多欣赏到曹雪芹的一个妙处;正像我感谢苏先生列举了那些“别字”,才让我发现了抄手何以有同音异义的错误一样。 由乳母之例,我们接下来再看丫头与小厮。先抄一段苏先生的原文: 第二十四回贾芸想进大观园见宝玉,进门时“只见焙茗、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,为夺车正拌嘴,还有引泉、扫花、挑云、伴鹤四五个又在屋檐上掏小雀儿顽。贾芸进入院内,把脚一跺,说道:‘猴儿们淘气,我来了。’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打散了。”贾芸见袭人替他倒茶,尚站起来说:“不敢劳动姊姊,让我自己去倒。”见了焙茗等居然摆出主子身款,说什么“我来了!”…… 按:贾芸“脚一跺,说道”云云,此是贾芸跟“猴儿们”开玩笑,见得他的身份不高,性格“不尊重”(凤姐骂贾环之语),正是红楼文字跳脱不板之处,苏先生误认为摆“主子身款”,这是哪里说起?然而这也可以不辩。 要辩的是:苏先生以为丫头、小厮身份一样,贾芸不该两样看待。那么,实际上两者的身份到底如何呢?让我先引戚本第十一回,狄楚青一批: (戚本)见宝玉合(庚辰本作“和”)一群丫头子(庚辰本无子)们那里顽呢。 (程本)见宝玉和一群丫头小子们那里顽呢。 狄批:“今本作‘合一群丫头小子们那里顽’,只加入一‘小’字,便将宝玉身份与丫头身份一齐拖下,吾不为著者叫屈,吾不能不为宝玉与丫头等叫屈也。” 照苏先生的意见,我亦不能不为袭人叫屈。在荣国府中,丫头与小厮的身份不同,袭人与焙茗尤其不能相提并论。小厮只是一种,像焙茗也不过得力得宠而已。丫头的差级可就多了,拿怡红院来说,不知名的做粗活的小丫头是一等;碧痕、春燕、四儿、小红又是一等;袭人、晴雯、麝月、秋纹又是一等;此最高的一等中,麝月、秋纹又比不上袭人、晴雯。这些“大丫头”,起居饮食,与公子小姐相仿;口头称呼,不是“姑娘”就是“姐姐”,凡此都是小厮所望尘莫及的。 丫头、小厮同是奴才,为何身份上如此悬殊呢?第一自然是主观条件不同,而最主要的则在现实的利害关系上面。照我的看法,《红楼梦》中最有身份的丫头,还不是袭人、平儿,而是贾母跟前的鸳鸯。曹雪芹特为她写两大回书,第四十回“金鸳鸯三宣牙牌令”写正面,第四十六回“鸳鸯女誓绝鸳鸯偶”写反面,一正一反,足以显示鸳鸯是发号施令,掀起波澜的主角身份。试看第四十回中鸳鸯的气派、风头,凤姐得买账领情,王夫人也得假以辞色。 大观园中有身份的丫头,得具备三个条件:第一是资格,特别是尊长所赐,更应受幼主的尊重(请参阅第六十三回,“林家的”那一番话);第二,主子是有相当地位的人;第三,受宠信。袭人恰符此三条件,连黛玉都开玩笑称她“嫂子”,那么有求而来,况是晚辈,更何况是不甚识廉耻的贾芸,看见袭人倒茶来,怎样不该站起来说几句客气话?照我看,贾芸还可能有受宠若惊之感,换了晴雯未见得会亲自来倒茶。 这两节谈《红楼梦》中的奴才,写了不少字数,是因为我写本文以前,重温《红楼梦》及我所能找到的一些史料,发现曹雪芹所写的主奴关系,极可注意,可能在红学上形成一个新的课题。先分析曹雪芹所安排的主奴关系,他特别强调下列三点。 一、奴以主贵——主子体面,奴才体面;主子倒霉,奴才倒霉。 二、翻脸无情——主子奴才,感情融洽,脱略礼数,亲如家人。但主子到底是主子,奴才终归是奴才,不知道什么时候惹恼了主子,就祸生不测,轻则打骂,重则撵了出去。此类例子,《红楼梦》中甚多,就是宝玉,也有翻脸不认人,乱打乱骂的时候,如第三十回误踢袭人事。 三、优容“老人”——上一辈的奴才,下一辈应特别尊重。此类例子也极多。 曹雪芹所强调的三点,比照其家世及遭祸情况来看,可能是心怀怨怼,有感而发。 一、奴以主贵——曹家为“正白旗包衣”,是皇帝的奴仆。按上三旗包衣称“内务府属”,而内务府实在是奢靡贪婪之薮,清诸帝往往用它私其所亲,织造即属内务府织染局,隶广储司。大观园中的丫头,有幸有不幸,正如八旗包衣的荣辱,在先天的出身上,就已决定了一大半。 二、翻脸无情——此言人主喜怒无常,以故祸福不测,正为奴才的绝大悲哀。按:曹家在雍正六年抄家,乾隆帝即位后,曹起官内务府员外郎,曹家局面好转。但据周汝昌推论,在乾隆三年至十年间,曹家似乎又有一次巨变,家道再度中落,才真是一蹶不振,惟其情况如何,现不可知。 三、优容“老人”——雍正即位,先朝亲信,大遭其殃。上谕有“朕即位以来,外间流言,有谓朕好抄人之家产”的话,可以想见雍正的作风和民间的观感。曹雪芹强调幼主应尊重上一辈手里的奴才,是寄托遥深的感慨。 我以上的见解,自然是一个不成熟的见解,但不能不说是一个新的见解,特意写出来就教于读者。在前文中,我曾提到赵冈先生的主张,他认为可能曹雪芹后四十回的原稿中,关于抄家的描写,有不便为清高宗所见的“碍语”,乃由另一满人,删削进呈,目前所流传的百二十回本,即是此改写的稿本。我在技术上虽认为“绝无人可续红楼”,但如我前述的“主奴关系”说能成立,则所谓“碍语”云云,可能正是后四十回定稿未能流传于世的原因。如果曹雪芹以鸣冤的动机来写《红楼梦》,那么后四十回中提到抄家,就是触及了问题的核心,颇难着笔,规避不谈,则非本心,直抒胸臆,则致大祸,即令有了自己满意的定稿(照他在第五回中的“预告”那样子写),也万万不敢拿出来的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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