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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不过苏先生所列举的别字,错得离奇,确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。我不知道苏先生和读者们发现了没有,所有的别字,几乎都错在同音异义,而照一般的情况来说,念别字的比写别字的要多得多,《官场现形记》中某武官把“游弋”念成“游戈”;《红楼梦》第二十六回,薛老大将“唐寅”认作“庚黄”;现在也还有许多人把“渗透”念成“惨(去声)透”,“臀部”念成“殿部”。相反的,念得出荼毒生灵的荼字,就决不会把荼毒写成“涂毒”(苏先生所举之例);倘或如此,一定有特殊的原因在。

  照我的看法,同音异义的错误,不是抄录的错误,而是听人口述加以记录的错误。这有两种可能的情况:第一,“好事者每传抄一部,置庙市中,昂其值得数十金”(程序)。如果雇抄手十人,一人口述,十人纪录,岂非一举可得数百金?第二,“缘友人借抄争睹者甚夥,抄录固难,刊板亦需时日,姑集活字刷印”(程乙本引言),刊版刷印,需要财力支持,不是大藏书家或书商,不会如此;但如有人得一抄本,传于亲友之间,你也要借,他也要抄,使主人左右为难之时,就只有请诸亲好友,届期自备纸笔,听候宣读,各自笔记。记得我在空军服务时,每遇校阅视察,上级转颁有关训令,一时不及复制分发时,就常干这玩意儿。

  在这种情况之下,对抄手的能力是一大考验,程度差的,“拭泪”误“试泪”,“颂圣”误“送圣”,“盘诘”误“盘结”等等,都不算意外。有些口头常用的字,听得懂写不出,便学“仓颉”造个新字凑上去。如果写的速度赶不上听的速度,就先空一句,回头再补。至于苏先生所举“七十八回宝玉杜撰芙蓉诔”那段“奇文”,以及三十七回探春致宝玉一简,在那些抄手,可能闻所未闻,自然更要记录得七颠八倒,不通之至。像苏先生所指责的“娣”字,我疑心原底本上是“女弟”两字,由于抄手自作聪明,简写为“娣”字,才害得曹雪芹几乎挨打。

  写到这里,我附带对影印《脂砚斋四阅古本红楼梦》的文渊出版社,要提出一个要求。照此本内容来看,出于“庚辰定本”无疑。海内有几个脂本,班班可考,庚辰定本现藏北大图书馆,其中缺六十四、六十七等两回,文渊本则完整无缺,六十七回注明补抄,六十四回无补抄字样,所以文渊所据以影印的本子,到底从何而来?令人不解。读者以高价购此影印本,目的多半在研究红楼的版本问题,非普通阅读可比,文渊对其读者,应有说明此过录本的出处的义务。

  除别字以外,苏先生又痛责曹雪芹“造句欠自然”“说话无轻重”“句法杂凑文理不通”“文白杂糅体例不纯”。在所引的许多具体的证例中,有些是由于抄本有误,如“大恩”误为“天恩”,“心胸不快”误为“心胸大快”,挨骂的该是此“原本”的抄手,与曹雪芹无干,不值一辩;有些出于个人主观的好恶,见仁见智,无法分辨,如“眉立”这个新词,脂砚或系亲见凤姐有此神情,故批“二字如神”。苏先生则以为“太生太嫩”。我除了因为曹雪芹的心血不能获得苏先生的欣赏而感到遗憾以外,别无话说。

  但有些地方是必须要辩的。因为那既非抄手的错误(或虽有错误,于曹的原意无大碍),也非主观的好恶,确是当着读者有一番道理可讲。

  “说话无轻重”第一条,苏先生引第十六回及第八回,贾琏的乳母赵妈妈、宝玉的乳母李妈妈的话,下此论断:

  ……虽贾府尊敬乳母,但下人总是下人,应该有他们的规矩礼数,赵妈妈不能对贾琏用“燥屎”那种粗俗的比方;李妈妈对于小心眼,行动惯于恼人的林小姐,

  也不能直顶她:“你这算了什么?”

  首先我要为苏先生指出,老年的下人,特别是乳母,在曹家有特殊的地位,因为曹家是“正白旗包衣”出身(适之先生说曹家是“汉军正白旗人”,近人考定,并非“汉军”)。何谓“包衣”?“正白旗包衣”的地位如何?兹节引郑天挺先生所著《清史探微》,略为说明:

  太祖起兵追随的人很多,这些人全是后来的勋戚,他们全有给使的仆役,就是包衣,……但包衣的主人爵秩有尊卑,地位有高下,因而包衣也有等差。包衣之下还用包衣,主人之上仍有主人。(页六二)

  ……八旗定例,奴仆全是子孙永远服役,家奴的子女名曰“家生”,又曰“家生子”,《红楼梦》四十六回称鸳鸯为“家生女儿”,四十五回称周瑞之子非“家生子儿”,皆此类。(页六三)

  入关以后,满洲八旗因统属不同,地位不同,分为二等,天子自将的镶黄、正黄、正白为上三旗,其余正红、镶白、镶红、正蓝、镶蓝为下五旗。各旗包衣也分为两个系统,上三旗的包衣称为“内务府属”,……上三旗属于皇帝,包衣就是皇室的仆役(按:此指上三旗“内务府属”的包衣)。(页六四)

  曹家是皇帝的奴仆,曹寅和他的母亲孙氏,与康熙更有一层不平凡的渊源,原来孙氏是“圣祖保母”(见《永宪录》)。《郎潜纪闻三笔》卷二,有一条:

  康熙己卯(三十八年)夏四月,上南巡回驭,驻跸于江宁织造曹寅之署。曹世受国恩,与亲臣世臣之列。爰奉母孙氏朝谒,上见之,色喜,且劳之曰:“此吾家老人也。”赏赉甚渥。会庭中萱花盛开,遂御书“萱瑞堂”三字以赐。考史:大臣母高年召见者,或给扶,或赐币,或称老福,从无亲洒翰墨之事。曹氏母子,洵昌黎所云“上祥下瑞无休期”矣。(按:冯景《解舂集文钞》有《御书萱瑞堂记》,内容与此相仿。)

  因为有这样不平凡的渊源,所以尤西堂《曹太夫人六十寿序》中,才有“宜其协赞司空,光显鸿业,兼能玉二子以有成也”的话。至于曹寅,周汝昌根据顾景星《怀曹子清》一诗的首二句“早入龙楼儤,还观中秘书”作这样的推论:

  按这首诗多为追忆十八年时各事,……应注意的却是首二句:曹寅既非进士,更无从入词馆,如何说他“还观中秘书”呢?……至于“早入龙楼儤”一句也同样重要。曹寅自己在他四十九年十月初二日一折子里说:“念臣从幼豢养。”又五十年六月初九日一折也说“臣自黄口充任犬马”,所以我推想曹寅大概在十岁以内就进宫当差,侍帝左右,御斋伴读。他和康熙帝可说是“总角之交”了(康熙帝即位时才八岁),我们须明了他和皇帝渊源之深,才可以了解他后来的亲信地位。皇帝视之为家人父子,这种特殊关系,即其他部院大臣亦不能和他相比也。

  此说实有相当见地(按:关于曹寅“伴读”,周汝昌另有一说,不必赘述),不过十岁进宫当差,中国历史上除了小太监以外,尚不多见,因为十岁的孩子,本人还须父母照料,又有何差可当?只有像孙氏那样,成为太子或幼主的保母,曹寅十岁随母进宫当差,就变得合理而可能了。反过来看,曹寅之能与康熙成为“总角之交”,结下深厚的关系,乃由其母而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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