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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“大人误听人言了,没有什么简明计数簿;只有帐簿。”

  “我能不能看一看帐簿,如果不方便,就算了。”

  “没有什么不方便。”吴煦心想:敞开来让你看,再拿把算盘给你,你亦未见得能得其要领。于是,派人取了十几本帐簿来,双手奉上。

  “想来不止这么多吧?”

  “是!还有。”吴煦又拿来十几本。

  “帐簿倒真不少!”李鸿章笑道,“而且都是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名目。还有多少?索性都拿来让我开开眼界。”

  吴煦有些起疑,也有些负气,但毕竟还是渺视的成分多,心里在想:关务厘金,任重事繁,不是外行所能插得下手的,索性唬你一唬,教你望而生畏!这样一转念间,便即答道:“要紧的帐簿都在这里了。还有些太琐碎,不便烦渎大人。既然要看,我取来就是。”

  于是罄其所有,将帐簿全数捧了出来,总计四十二本,李鸿章略为翻了翻,忽然声音都变了,变得极冷极正经:“这些帐,条目繁多,今天晚上是一定看不完的了,我带回去看。”

  紧接着便大声喊:“来啊!”

  “喳!”八名亲兵,暴诺如雷,然后走上来一半。

  “把这些帐簿包起来!”

  那四名亲兵是早就受了嘱咐的,答应声中,为头的那个从怀中往外一抽一抖,一大方黄布包袱,方方正正地展开。两人对角扯住,往帐簿上一覆,接着兜底一翻,黄包袱已垫在帐簿下面;四手相交,打成两个死结。手起鹘落地,迅捷异常。

  “今晚上打搅了,”李鸿章拱拱手说,“我回去看帐!”

  吴煦目瞪口呆,眼怔怔望着李鸿章扬长而去,竟连应有的客套都忘记说了。

  李鸿章却是志得意满,回到行辕,连夜召集精于计算的幕友,包括由江苏士绅公推,到安庆乞师的户部主事钱鼎铭在内,张烛查帐,算下来每月关税、厘金两项,可收五十多万,但报部却连四十万都不到。

  在上海的军队,连常胜军在内,一共四万人,有五十多万的收入,支应绰绰有余,李鸿章益觉大有可为。同时了解了饷源,才可以统筹全局,这一来上奏论上海的局势,亦就头头是道,很像一回事了。

  饮水思源,都只为朱大器的指点,李鸿章一方面领情,一方面亦爱慕朱大器的才具,所以特地嘱咐程学启在道谢之外,探探他的口气,肯不肯担任一个什么筹饷的差使?

  “多谢李中丞厚爱。”朱大器自然辞谢,很坦率地说了理由:“吴观察是我的小同乡,他现在是失意的时候,我实在不便为李中丞效力。”

  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,如果他受了李鸿章的委任,便有卖友求荣之嫌。以他的性情,是无论如何不肯落这样一个名声的,但程学启的态度极其恳切,朱大器亦就只好虚与委蛇,打算着过两天另找理由谢绝。

  理由倒找到一个,不过令人不快。朱大器打听到李鸿章调人到江苏来当差的奏折中,一开头就说:“江苏吏治,多趋浮伪巧滑一路,自王有龄用事,专尚才能,不讲操守,上下朋比,风气益敝,流染至今。”心里大起反感,所以当程学启再次衔命来敦请时,他只冷冷地答了一句:“我也是王中丞重用过的人!”

  无论神态、言语,都是很不投机的模样。程学启心中有数,何以有此一句答语?想一想只有歉疚而遗憾地说:“雪翁!

  如果兄弟个人有什么为难之处,要请老哥帮忙,还望念着今天的交情。”

  “那何消说得!”朱大器很快地回答:“你老兄是我的朋友。”

  这使得程学启心中略略好过些,但也无法多坐,起身告辞,低着头走了。

  就在这天夜里,刘不才悄然而归,他是先到孙家,然后由孙子卿领着来的。事先毫无信息,所以朱大器颇感意外,看到他脸上有诡秘的神色,越觉得事不寻常,因而很沉着地不先多问,只问问一路平安之类的泛泛之语。

  朱家一家,从上到下,都跟刘不才投缘,所以等他一到,大家都围了拢来问长问短。只有朱太太略为谈了几句,要到厨下为他张罗饮食,朱大器便乘此机会说道:“你不必费事了!

  我请三爷去吃夜酒,比较舒服些。”

  果然,避开了朱家上下,刘不才方始透露:“我带了个长毛来!”

  “那个?”朱大器急急问道:“陈世发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此刻在那里?这几天盘查得很严!”

  刘不才当然也知道,在此淮军与常胜军大规模展开清剿之际,敌我的界限甚严,贸贸然带个长毛头目到上海,是件很危险的事,所以处置要很谨慎,将陈世发安顿在客栈里,千叮嘱,不可出门。但亦不宜逗留过久,因而建议朱大器与孙子卿,尽这一夜要跟陈世发谈出个结果来,第二天一早就要让他离开上海。

  “你看,”朱大器问孙子卿:“到哪里去谈?”

  “要不要约五哥?”

  “当然要约他。”

  “那就听五哥的安排。”

  于是孙子卿去找松江老大,刘不才便陪着朱大器到二马路鼎发客栈去看陈世发。相见之下,彼此打量,朱大器看他形容近似猥琐,倒有些不信他胸怀大志,更不信他是能办大事的人物。然而,等他坐在灯后,光焰闪照,看到他那双劲气内敛,深沉非凡的眼睛,朱大器的观感大变。

  “陈老弟是安徽人?”

  “皖北,苦地方。”陈世发说,“我听刘三爷说过,朱先生是杭州人,上有天堂,下有苏杭。福地!”

  “如今大不同了。”朱大器叹口气说。

  陈世发似有愧色,搓着手无以为答。刘不才却不明白朱大器是有意试探,只怕谈得深了,泄露真相,要防着隔墙有耳,所以连连咳嗽示意。

  朱大器当然懂得,便不谈正经谈闲话。

  一谈谈到红遍春申江头的“大武生”杨月楼和他的父亲杨二喜,陈世发矍然而起,“原来是杨二叔啊!”他失声说道:“那,叫杨什么楼的,必然是大虎了!”

  “怎么?”朱大器也别有惊喜之感,“你认识他们父子?”

  “认识,认识!还熟得很。杨二叔卖拳头的,那时我才六七岁,有时也跟着他打锣么喝地瞎起哄。不是我叔叔跟杨二叔不和,我早跟他跑码头去了。”

  “那一来,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。也许跟杨月楼一样,拜师学戏,大红大紫。”朱大器说,“杨月楼现在很阔,你不看看他去?”

  陈世发抿紧了嘴只摇头,刘不才便问:“你跟他合不来?”

  闲话谈得有些无以为继了,刘不才便喊客栈里的伙计,先买些卤菜来陪陈世发喝酒。也就是刚端起酒杯的当儿,孙子卿去而复回,说松江老大在怡情老二那里等着。

  “就走吧!”他说,“五哥交代过了,如果谈得太晚,回客栈不方便,那里有现成的客房。我看,连行李一起带去吧!”

  于是刘不才替陈世发提起一个小小的包裹,是用一块极旧极脏的蓝布包着,丢在路上都不会有人捡的,而陈世发似乎看得很珍贵,有些不大放心刘不才,不断地瞟一眼,怕他会失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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