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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


  主人讲得津津有味,客人听得昏昏欲睡,程学启实在不明白他何以要谈此风马牛不相关的不急之务?心中烦闷异常,只是为了礼貌,不能不强打精神敷衍着。

  “再要讲钱庄的帐簿了。名目甚多,局外人往往莫名其妙。

  有的还可以顾名思义,譬如‘克存信义’,是客户分户帐,‘利有攸往’是放款帐。像‘回春簿’就难猜了。老兄知道什么叫‘回春簿’?”

  “我哪里晓得?”程学启答说,“从来也没有看过帐簿!”

  话中已有不耐烦之意,朱大器却似不觉,依然很起劲地说:“‘回春薄’专记呆帐,又叫死帐,放款放倒了,不容易收回来了,但是帐仍旧记着,巴望着枯木逢春,还有重苏的日子,所以叫‘回春薄’。不过这些帐都是清过的帐,还不算要紧;最要紧的是两本帐薄,一本叫‘草摘’,日常往来客户近远期收支的款子,都随手记在这本薄子;另外一本‘银汇’,凡是到期银两的收解,都先登这本簿子,再来总结。所以这两本帐簿失落不得,否则人欠欠人,都难清查了。”

  “嗯,嗯!”程学启打个呵欠,随口应着。

  “我现在讲个故事,”朱大器说,“我有个朋友,也是同行,开一家钱庄,请了个大伙,起黑良心要吃掉老板。老板为人极其老实,养痈成患,竟不敢动他,心里当然不甘。后来有位高人教了他一着,有一天到店里,倒像作客似地,跟大伙海阔天空闲谈。谈到后来,淡淡说一句:‘我倒看看帐簿!’大伙当然不防备他,也欺他不大内行,拿所有的帐簿都搬了出来,答一声:‘喏,都在这里,你自己看!’老板随手翻了翻,寻到‘草摘’、‘银汇’两本帐簿,捏紧了往袖子里一塞,站起来说道:‘一时看不完,我回家慢慢看!’这两本帐簿一拿走,人欠欠人,就弄不清楚了,盈亏总数亦就可以核算得出来。黑良心的大伙,猛不防吃了个哑吧亏,只好乖乖就范。”

  这个故事在程学启听来仍旧乏味得很,因为他根本对钱庄这一行是隔阂的,不明其中的关节,就不能领会其中的奥妙。而萧家骥到底是生意人,又了解朱大器的性情,向来不说废话,更不会不知趣地跟不懂生意的人,大谈生意经。说到这个故事,其中自有用意,实在已经很明白,只是程学启一时想不到而已。

  因此,当程学启告辞,萧家骥抢着送出大门以外,悄悄拉住他问道:“朱道台的话,程大哥你听懂了没有?”

  “我根本不懂。说实话,做生意我一窍不通,辜负他的诚意。”

  “你当朱道台要拉你入股做钱庄生意?程大哥,”萧家骥笑道:“你真正聪明一世,糊涂一时!他是在指点你收拾吴煦的计策。”

  “啊!”程学启恍然大悟,“懂了,懂了。这才真的是辜负了朱雪翁的盛意!”他笑容满面想了一会说:“请你先替我致意。改日再来道谢请教。朱雪翁真够朋友,真有味道。”

  松江老大与小王将他的眷属接来了。母子夫妇父女相聚,恍如隔世,全家大小,呜咽不止,还有朱姑奶奶在一旁陪着掉泪。好不容易一个个止住了哭声,朱大器请朱姑奶奶在新居中安顿眷属,自己回孙家向松江老大道谢,同时探询此行的经过。

  “事情总算很顺利。军火安安稳稳运到金山卫,小王上岸去寻陈世发,一看自然很高兴。第二天——”

  第二天由陈世发派人护送小王到嘉兴,见了刘不才细说经过,才知计划变更,沙船不能出发。不过,听说松江老大已到,松江金山是他的天下,刘不才大为兴奋,找孙祥太拨了一条大船,彰明较著地将朱家眷属都送到金山卫,一路上居然毫无阻拦。

  “不过,由金山卫到上海,委屈老太太跟婶娘了。”松江老大歉然说道:“时候碰得不巧,正在过兵;别样都不怕,只怕两个妹妹年纪太轻!”他很含蓄地说,“只好拣小路偷着走。”

  “刘三叔呢?”

  “刘三叔这趟很有面子,陈世发留他在那里,还有事商量,临走的时候他告诉我说:还有批东西要运来。叫我预备几只船。也说不定他跟陈世发一起到上海来一趟。总在三五天之内,他会想法子派人来送信。”

  “好极!”朱大器自感欣慰,接着表示歉意:“这是一件大事,可是我不能出力!最近我心境不好,一切都请大哥跟老孙商量着办,我无有不赞成的。”

  有了这句话的交代,他算是暂时摆脱了一切,侍奉老母、陪伴妻儿,一意享受天伦之乐,人也变得很懒散了。

  这一天来了一位不速之客,是程学启,依然是由萧家骥陪着登门。一见面,程学启便是恭恭敬敬一揖,口中说道:“雪翁,李中丞特地命我来道谢致意。”

  “不敢当,不敢当!”朱大器困惑地问:“我不曾为李中丞出过什么力,那里谈得到道谢?”

  “雪翁举重若轻,不觉得出过什么力,我们受惠可真是深了。岂可不谢?”

  “是这样的,”萧家骥从旁解释,“李中丞照朱先生的法子,到底将利权收回了。程大哥,请你拿当时的情形,说给朱先生一听,不就完全明白?”

  “是五天以前的事。”程学启说,“那天月色极好,李中丞骑马步月——”

  李鸿章骑马步月,悄悄到了上海道衙门——事先早就打听好了的,吴煦在衙门里,才装做不经意地闲行到此。吴煦不管怎么样跋扈把持,“做此官,行此礼”,到底上司驾到,不能不衣冠出迎。

  “老兄不必多礼。”李鸿章说,“难得清闲,天气又热,出来走走,老兄衣冠肃客,彼此拘束,我倒不便久坐了。”

  “是!恭敬不如从命,请大人在这里纳凉赏月,我就遵命换了便衣来奉陪。”

  “对了。这样子,我倒不妨多玩一会。”

  于是在花厅的院子里,设下几椅,剖瓜饮水,主客二人在月下闲谈,谈的是战局,李鸿章表示上海附近已经肃清,曾国荃得彭玉麟水师之助,督兵两万,进驻雨花台,金陵被围,李秀成一定要回师相救,他预备督同淮军,进驻镇江,为曾国荃声援。意中暗示,上海的防务,仍旧要借重常胜军,也就是要借重薛焕与吴煦。

  说得起劲,听得有趣,宾主之间的感情,一下子变得很融洽了。等战局谈得告一段落,李鸿章忽然用自惭的声音说道:“忝为巡抚,说来惭愧,昨天京里来的人,问起江苏关税、厘金的确数,我竟无以为答,听说老兄这里有本简明计数簿;能不能借来看一看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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