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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五


  蒙嘉首先表示欢迎之意,附带致歉;说荆轲来拜访的那天,他正好奉召入宫,府中僮仆,不知贵客身分,以致怠慢,已经痛加诫斥。

  这自然是门面话。但蒙嘉的低沉的声音,听来异常肫挚;加上他那矮小枯瘦的身材,和安详的眼神、缓慢的举止,恂恂然如与世无争的老农——如果不是深知其人,无论如何不忍心去猜想他所说的竟是鬼话。

  荆轲心里不免惊异,想不到阴鸷的嬴政,会有这样一个貌不出众的宠臣;但转念又想,蒙嘉的得以深受宠信,可能正因为他生就了这么一副谨厚的外貌——越是这样的人,越工于心计;不是工于心计,如何能在李斯、赵高之间,保持已有的地位?这样一想,心生警惕,应答之际就格外小心了。

  叙过客套,渐入正题,蒙嘉问道:“足下远来敝国,何所见教?”

  “特来为燕国表达忠忱,纳贡修好。临行之时,燕太子再三叮嘱,一到上国,先趋蒙公门下,说蒙公德高望重,必有大有益的赐教。”

  蒙嘉明知荆轲为何许人,故意装做不知;因为听得他说“燕”国,再说“燕”太子,不是燕国人的语气,便先作为不解地问一句:“足下不似燕国口音。”

  “先世齐人,后迁于卫;到燕国不久,颇蒙燕太子礼遇——我不是燕人,身居局外,是非利害,比较看得真切,因而遣我为使,以便大王有所垂询之时,得免于不自知之苦。”

  “足下颇善于设词。”蒙嘉点点头说:“燕人善用客卿,这话果然不错。”

  “荆某他无所长,只是谨慎小心,庶能不负燕国人民的期望。”

  “喔!”蒙嘉很注意地问道:“燕国人民的期望如何?”

  “但望王将军的大兵,止于易水之南,得免干戈游离之苦。”

  “这要看燕国修好的诚意而定。”

  “虽有诚意,不得蒙公成全,无由上达。”

  “这——”蒙嘉沉吟了一会答道:“你可以放心!”

  “我为燕国君臣上下,拜谢大德。”说着,荆轲恭恭敬敬地俯身顿首;秦舞阳也跟着他同样行动。

  蒙嘉回了礼,抬起身子又问:“只要王翦止于易水之南,怕事有窒碍。漠北夷狄,不可不防。”

  “夷狄南侵,燕国首当其冲,自然要为大王御之于长城以外。”

  “燕国的兵力办得到吗?”蒙嘉以存疑的神态质问。

  “自然要烦上国雄兵相助。督亢膏腴之地,正好屯兵。”

  “好!”蒙嘉抚摸着唇上短髭,不胜欣然地,“你想得真是很好。这番话,大王一定中意。”

  “此即是燕国至诚修好的明证,必在蒙公洞鉴之中。”

  “是的,是的,我明白。那——”蒙嘉又问,“樊於期如何伏诛?请见告。”

  这一问不难回答。樊於期的首级,即已验明,随便怎么说,都能叫人相信,更以荆轲的机智口才,就是随意编造的一段话,也可说得活龙活现,使得蒙嘉越发深信不疑。

  “这位副使,”蒙嘉将视线落在秦舞阳身上,“年未弱冠,已膺重任,令人钦羡之至!”

  亏得早从任姜那里得到了消息,对此已有准备;秦舞阳看说到他身上,虽不免有些腼腆的神色,应对倒还从容,俯道答道:“舞阳得有机缘,随荆先生来观光上国,真是万幸。”

  “此子忠诚,深得燕太子的钟爱。”荆轲接着解释:“这一次叫他跟了我来,第一,是让他得以见识世面,历练历练;其次,此子好武,让他有个机会瞻仰上国军容,一定获益不浅。”

  “喔!”蒙嘉转脸问秦舞阳:“你读过韬略吗?”

  三韬六略,秦舞阳只知道名字,未曾读过,但这时候不能不硬着头皮答一声:“曾稍稍涉猎。”

  荆轲是知道秦舞阳底细的,心想蒙嘉若要跟他谈论韬略兵书,等于对牛弹琴,所以赶紧插口说道:“他那里够格跟蒙公谈韬略?不瞒蒙公说,若非有甘上卿十二使赵的先例在,我实在也不敢带他来。”

  秦国名将甘茂的孙子甘罗,十二岁拜为上卿,出使赵国,这是太子丹质于秦国时候的事;有此现成的例子,正好用来辩解燕国何以遣一少不更事的秦舞阳为副使。荆轲这样不着痕迹的一句话,竟轻易地瞒过了老奸巨滑的蒙嘉。

  于是蒙嘉非常高兴了!燕国使臣令人可疑的地方,一一都解消了。珠宝黄金、异物珍玩虽然可爱,但随着礼物而来的干求请托,往往也叫他费尽心机,焦虑不安;只有今天的情形最好舒服不过了,即无受贿的证据,也不必负什么图利他人的责任;殿廷纠举,清议讥弹,那一切叫人心惊肉跳的讨厌事,都到不了他身上。

  荆轲冷眼偷觑,察觉蒙嘉面有喜色,正好探一句确实口风出来;于是微微咳嗽一声,等蒙嘉定神相看时,他恭恭敬敬地问道:“何日得以谒见大王?伏乞示下,以便先期斋戒。”

  “总在十日以后。”蒙嘉毫不为难地答复:“明天我进宫面陈大王,一有确信,立即通知足下。”

  “是。真深感盛情了。”说着,顿首致谢;抬起身来,向秦舞阳做了个眼色,示意该告辞了。

  蒙嘉发觉了他的意思,扬手阻止:“公务已毕,请叙私谊。小饮数杯再走。”

  荆轲略一沉吟,望着秦舞阳说:“蒙公垂爱,你我就叨扰吧!”

  彼此一声“请”,主宾三人,由僮仆引导着,曲曲折折来到后园。刚入中门,便听得莺啼燕语似地,一群妙年女郎,迎了上来。荆轲再抬眼看一看园林建筑,心里不由得骂了句:这老家伙倒真会享福!

  那置身在脂粉丛中的蒙嘉,这里不是古心古貌的样子了,在这个身上捏一把,那个脸上摸一摸,像个佻达的少年。荆轲一向有很好的矫情镇物的功夫,所以神色自若;秦舞阳可就不免有些忸怩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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