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大野龙蛇 | 上页 下页
一四三


  这一回改了向寺院道观下手。杭州是所谓“佛地”,大小寺院,不知其数;不过只要不惮烦,查起来却很确实,因为这个武秀才如果遁迹佛门,当然是挂单的游方僧,尤其是尚未受戒的头陀,在寺院中都有纪录,一问即知。

  查到东门的报国寺,有了结果;果然有个山东口音的和尚在挂单,而且形迹诸多可疑。

  这个游方僧法名行净,可疑之处是第一、不大会念经做佛事;其次,不大喜欢出门,住在报国寺的禅房中,常常一个人在那里发楞,彷佛心事重重似地。但是,他有度牒,是在徐州受的戒,谈到他云游的踪迹,亦很清楚,由广州经福建、江西到杭州;虽是山东人,却并非由山东到浙江,因为路线完全不同。

  要不要下手呢?孙文成遇到了一个难题;当然,织造衙门并无逮捕罪犯的职掌与权力,但可通知县衙门办理,为难的是万一指控有误,县衙门不会替他负责。事实上,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,县衙门亦未见得会出票去拘捕行净。

  想来想去,解铃系铃,还要找塾师来商量,“你总见过那个武秀才?”孙文成说:“你私下去认一认如何?”

  “我们虽是同县,我并未见过此人。”塾师突然兴奋地说:“不过,我倒有个办法,或许可以让他显原形。”

  塾师的法子很简单,但也很巧妙,孙文成点头称善;陪同塾师进见的谭库使亦认为一定有效。于是孙文成交代谭库使,密密部署,依计而行;不过,特为交代一句:“此人既是武秀才,手下有功夫,要防他恃强拒捕。”

  这一来,使这条计就必须报国寺的知客僧合作;他得下一番工夫跟行净去接近,然后将他诱引出禅房,在易于使他分心的热闹场合,才便于行事。

  慢慢地混熟了,但要引他到热闹地方,却不容易;这也正可反证行净心存顾忌、不敢到人多之处。谭库使跟塾师原来的设计是,报国寺后面有一片空场,常有游手好闲的“油头光棍”,在那里摔石锁、举仙人担,卖弄花拳绣腿,既是武秀才,这方面自然是行家,多半见了会技痒,卸去海青,下场练功,等他举仙人担时,使个诈让他显露原形,由于有仙人担在手上绊住了,就不必顾忌他会恃强拒捕。如今他既不肯上钩,说不得只好另作布置。

  看看时机成熟了,知客便到禅房去找行净说:“师弟,有家大户人家,要来打一堂‘水陆’;水陆道场的仪轨,麻烦得很,有许多东西要写,你能不能来帮帮我的忙。”

  “我不大懂。”

  “懂不懂都不要紧,只要会写字就行。你就行吧!”

  行净不疑有他,跟着知客出了禅房,经过大雄宝殿的回廊,正要转弯时,听得后面有个北方口音在喊:“刘秀才!”

  行净一楞,不自觉地转脸去看;及至回过头来,顿时脸色大变,原来防他听得同乡口音,警惕特高,所以诈喊是由谭库使开口,等他一有反应,已可证明他就是“刘秀才”;那知塾师虽不认识他,他却因杀子案闹成大新闻以后,塾师亦成了众所瞩目的人物,因而识得,一见自然变色。

  狭路相逢,正不知如何应付时,只听“绰朗”一响;预先约好,埋伏在殿前的钱塘县捕快,已将一根铁链套上他的脖子了。

  这些情节与“乱弹”中的《杀子报》,不尽相符。但那个九岁的孩子,只为无意间撞破了生母的秘密,竟落得那样悲惨的下场,也足资警惕了。

  “以前大家都劝你上进,从正途上讨个出身,上慰老太太在天之灵。不过,我们在琢磨,老太太果真有灵,只怕你做了官,她老人家反而更不放心。”

  秋澄所说的“我们”,自然是指她跟锦儿;曹雪芹便即问说:“你们是怎么谈我?锦儿姊怎么说?”

  “她说你不是做官的材料。”

  “这又何待她说?”

  接着,秋澄将她跟锦儿一起琢磨,曹雪芹不宜于做官的“毛病”,一项一项说给他听。曹雪芹一一点头承认,等她讲完,他说出一句话来,却是秋澄所未曾料到的。

  “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是你们两位。”

  秋澄为之啼笑皆非,“你别得意。”她正色说道:“还有件事,你可千万记在心里,圣母皇太后的出身,决不能跟人吐露只言半语,皇上越来越忌讳这件事了。”

  “刚说知我者是你们两位,那知道到底还是不知道我。我,别样忌讳或许会犯,独独就不会犯这个忌讳。”

  “为甚么?”秋澄不解地问:“是甚么道理?”

  “你倒想,我跟人家去谈这个;人家心里会怎么想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

  “那就算你好了。”曹雪芹作个假设:“譬如有个不相干的人,这么告诉你,你会怎么想?”

  “我——”秋澄答说:“我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。”

  “就是这话啰!人家一定笑我,海外奇谈,吹得都没有边儿了。那时候我能怎么样?莫非能拉着他去见圣母皇太后,当面求证?当然不能!既然不能,不如不说;何苦自己让人家看轻了?”

  秋澄想想曹雪芹的脾气,确是如此,不由得深深点头,承认他说得不错。

  “我再跟你说吧,光是不信还好;信了更糟糕!人家一定会问:你放着这么一条硬得不能再硬的路子,为甚么不去走?我又能怎么说?我能说,我不是做官的材料?好!‘人各有志,你不愿意做官,何不帮帮朋友的忙?’死乞白赖托我去走这条路子,那一来我不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?”

  这话说得非常透澈,秋澄算是完全放心了。

  “我索性再告诉你一点儿,前几年就有咱们族里的一个叔叔,跟我谈这件事;他在乾清宫茶膳房当差,不知道打那儿来的消息,问我想不想见圣母皇太后?说他可以找慈宁官的太监,给我带路。你知道我怎么回答他?”

  “你自然辞谢了他的好意。”

  “不是!”曹雪芹说:“为了省事,我故意装傻,我说:去见太后干吗?我凭甚么去见太后?”

  “这倒也干脆,索性推得干干净净。不过,难免得罪人。”

  “可不是!从此他就不理我了。咱们族里的这些人——”

  由此将话题转向曹家族人——曹寅一支,久居南方,起居生活的习惯,比以前改了很多;加以海内名士,无不交结,这一来跟其它仍以包衣的身分、在官内执充微役的族众,境界上隔了两三层,无形中拉远了距离,彼此皆有“非我族类”之感。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