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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二


  “搜出来了没有呢?”曹雪芹问。

  “当然搜出来了。”秋澄答说:“床下有两个坛,那孩子已经肢解了。”

  “天下有如此残忍的妇人!”曹雪汗说:“县官破这一案的法子,倒也真巧妙。”

  “不!”秋澄摇摇头,“案子还不能算破。”

  “怎么?这还不能算破案。”曹雪芹略想一想说道:“必是奸夫未获,不算全破。”

  “不错!那姓方的妇人真厉害,绝不承认奸情;她只说杀子是实,只为儿子可恶,做了个噩梦,以假为真,在外面胡说八道,败坏她的名节;及至塾师将他送了回来,问他他还说当时确是有个男人在床上,他还摸到了一双脚。”

  “因而一怒之下,失手打死了儿子。县官竟拿她毫无办法。”

  “嗯,嗯!我明白了,确是厉害。”曹雪芹说:“律无父母为儿子偿命的明文,她只要不承认有奸情,即可不死。”

  “就是这话啰!其实案情是很明白的——”

  县官反复推求,还找屠夫来检验肢解的尸首,认为切痕有力,断非出自妇人之手;这便表示,当时有人相助,而此人倘非奸夫又是谁?

  因此关键便在查出奸夫。无奈那方氏妇人坚不吐实;同时由于幽会往来踪迹极密,所以竟无人能指出是那些人犯有嫌疑?这样,就只好下死工夫了,县官听从刑名师爷的主张,下令清查方圆十里以内年轻男子的行踪。

  刑名师爷提出两点判断:第一、奸夫能够半夜来去,住处必不甚远;第二、照屠夫所说,切痕有力,则奸夫必非文弱书生。就这两点线索去清查,最后有了结果,查出方家附近有个姓刘的武秀才,在方氏妇人与塾师兴讼时出了远门。这武秀才尚未婚娶,传了他的胞兄刘大来问,说是往江浙一带访友去了。

  “老亲在堂,行必有方。”县官以此理由穷诘刘大,竟说不出准地方;此人面相忠厚老实,看起来确是不知情,县官便将他放了回去,但需要刘大具一张切结,决不徇庇隐瞒,倘有他胞弟的任何消息,立即禀报到县。

  这一来案子便悬在那里了,因为县官决不敢照方氏妇人的口供结案;只是呈请宽限,以期水落石出。山东的臬司,一面将案情经过申详刑部;一面准了两个月的限,严饬缉捕奸夫。

  如是经过一个多月,刘大禀报,接到他胞弟的一封信,信由杭州所发,道是还将溯富春江而上,到皖南去访友。问刘大:“你兄弟在皖南有甚么朋友。”刘大不说不知道,只说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胞弟有家住皖南的朋友。

  照此情形,必是仍旧匿居在杭州。但杭州是南宋古都,东南名胜之区,又为浙江省会,不但城内人烟茂密;而且西湖双峰,六桥三竺之间,如“南朝四百八十寺”,随处皆可隐身,试问人海茫茫,从何下手?

  像这种情形,通常都是指派得力的捕快,随带“海捕文书”;到得文书上指定的地带,可以请求当地县衙门协助查缉。再有一种办法是苦主自行缉捕,请发一面“自缉牌”,缉获犯人以后,亦可要求地方官派人解送,不过这种情形不常见;至于双管齐下,更少先例,但在这一杀子案中却是破例了。

  原来这个塾师因为方氏的奸夫在逃,一天不能结案,他便一天脱不得干系;同时,所缉捕的罪犯,既是一名武秀才,便算衣冠中人,结交缙绅,混迹官场,消息一定灵通,倘或得知山东有差役到杭州公差,当然会生警惕,那一来势必鸿飞冥冥,便永无破案之日。因此他愿意自费陪同所派的差役,一起去办案,以免差役鲁莽从事,打草惊蛇。

  临行之前,塾师去看他的当讼师的朋友,一则话别;二则请教一些缉捕的窍门。恰好塾师有个朋友在座,此人建议,到了杭州,最好能找到织造衙门的人帮忙,那就事半功倍了。

  “喔,”塾师问道:“请问老兄,这是甚么道理?”

  “织造衙门的工匠,称为‘机户’,其中有许多地痞无赖;他们在织造衙门除了染织以外,还有一项差使——”

  这项差使就是探听地方上的情形。

  江宁、苏州、杭州三处织造,原就是皇帝的耳目,官员是否贤能;地方是否安靖,小而至于雨雪调顺,米价高低,都须按时用密折奏报。倘或遇到督抚互控,科场舞弊之类的大案,织造往往奉派密查密奏;皇帝往往根据他们查报的结果,作为判断是非曲直的根据。此人还举了个实例,如两江总督噶礼与江苏巡抚张伯行互控案,朝中大臣多袒护噶礼,但由于苏州织造李煦奉旨以实情查报,张伯行方始占得上风。

  塾师听了这番指点,大为兴奋;于是密谒县官,要求以公文致杭州织造孙文成,请予协助。织造虽由内务府司官派充,但在地方上公认为“钦差”,与督抚平礼相见;隔省的一个七品县令,给“钦差”去公文,除越体制,无益有害。好在这县官也是汉军,以同在旗籍的身分,执后辈之礼,给孙文成写了一封私函,让塾师带了去。

  一路上塾师很笼络差役,彼此相当投机;差役听塾师之劝,一切不问,只待坐享其成。到了杭州,自然亦不必到附郭的钱塘、仁和两县去投文,而由塾师带着县官的信到织造衙门去求见。

  孙文成派了一个笔帖式,代为接见;塾师投了信,道明来意。那笔帖式问了他的住处,关照他说:“你请回旅店去等;一有信息,会来通知。”

  原来孙文成不必有县官的信,亦会密查;因为这一案由山东申详刑部;刑部奏闻,将皇帝亦惊动了,已在批给孙文成奏报久旱得雨的密折中,提到此案,道是“不妨密密打听,如有所知,即写奏来看。”

  但批示中,当然不会细叙此案,孙文成正以案情不明,无从着手,遣派专人到山东去了解情况时,忽然有局中人来求见,自然喜出望外,本想亲自接谈,但因与巡抚有约,所以派人代见。等从巡抚衙门回来,接到报告,却是语焉不详,当即关照,约见塾师。

  一夕详谈,方知这是异乎寻常的一桩逆伦案,无怪乎会惊动九重。当时关照塾师,尽管在旅舍中静心等候,不必有何行动;同时表示,一切盘缠,可以代为负责,不必担心旅费不敷。

  织造的副手,叫做“物林达”,译成汉文便是司库;其下有四名库使,但不一定都管库,内中一个姓谭的,便专负侦查之责,孙文成直接将他找了来,交代这桩差使。谭库使又找到织机房的一个工头,关照他派人到茶坊酒肆,细心观察,有没有说山东话的陌生人;同时说明,此人是个武秀才,身体必然魁梧。有此线索,不难查访;半个月之中查到了三个人,但跟踪追查,却都有清楚的来历,看来非改变侦查方向不可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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