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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九


  天津的老鸨,每每找一个“混混”作靠山,其名谓之“杈杆儿”。大金铃的这个“杈杆儿”牛三,人比较忠厚懦弱,在天津常受人欺侮,看看这个码头混不下去,便劝大金铃到京城里来找路子,正好三宝家原来的掌班家里出了事,不想再干这一行;经人说合由大金铃花了两百银子来接手。尽心尽力帮着她,局面弄得很不坏,在砖塔胡同是提得起名字的一个班子。

  “前年还是大前年夏天,”彩凤说道:“牛三洗澡摔了一跤,把脊梁骨上的一根筋摔坏了,求医问药,花了好一笔钱才治好;那知道看是好了,实在没有好。大家先还不知道,只觉得彩凤跟牛三一向好得蜜里调油似地,为牛三摔伤了,真舍得大把花银子替他治病,不想伤好了,感情倒坏了,先是三天两头吵架;后来像个冤家似地,不理牛三,到后来索性要撵牛三。德大爷,你知道为甚么?”

  “你不说了吗?伤处没有好,想来是那根筋上的毛病。”

  “对了!那一跤摔得真不是地方:原来那根筋是管,管——”彩凤掩嘴笑道:“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?你去猜吧!”

  德振想了一会说道:“我明白了,牛三从把那根筋摔伤了以后,就不能‘办事’了?”

  “你猜对了。”彩凤接着又说:“牛三虽说老实,到底是混混出身,死皮赖脸不肯走。这时候,就有人给大金铃出了个馊主意,说像牛三这种人,只有一个人能治他,那就是巡城的都老爷——”

  “这不对吧?”德振插嘴说道:“砖塔胡同归巡西城的都老爷管辖,臭都老爷是北城,管得着吗?”

  “你听我说嘛!话还没有完呢。”彩凤接下去说:“巡西城的方都老爷人很正派,他不但不肯管这种事,也没有人敢跟他去说。结果,还是那个人出的主意,说是只要是都老爷就行,找牛三一个毛病,拿片子往宛平县一送;宛平县决不敢说臭都老爷管不着西城,把牛三给放了。”

  “如果是肯这样办,当然,宛平县不能不卖老崔的帐。”德振问道:“后来呢?”

  一个连王公大人见了都不能不忌惮的“都老爷”,只要肯贬低自己的身分,跟一个当杈杆儿的混混作对,当然必占上风。有一回崔之琳穿了便衣到三宝家,大金铃一见靠山来了,故意找岔骂牛三,骂的话很刻薄,牛三忍不住对骂,崔之琳便出面干预,拿一张名片将他押送宛平县;地痞流氓在他处滋事,照例递解回籍,请当地衙门惩处。牛三挨了二十大板,解送天津县,又挨了一顿板子;他倒不恨大金铃,只恨极了崔之琳,在天津放出一句话:“我不能进京去找他;姓崔的可也别上天津来!教我撞见了,白刀子进,红刀子出。”

  “也许就是因为这句话,大金铃觉得臭都老爷帮的忙太大了。德老爷知道的,烟花女子要报恩,就是赔上自己的身子。”彩凤笑一笑说:“有人说,自有砖塔胡同以来,掌班的要算大金铃是顶儿尖儿;为甚么呢?有都老爷给她当杈杆儿,真是阔极了。”

  “那,”德振问道:“你怎么说好不久呢?”

  “还是跟牛三差不离的缘故。回头你一见大金铃就知道了,那个浪劲儿,臭都老爷也对付不了。大金铃常背着他另外找人;听说臭都老爷已经发过两回脾气了。有人就劝大金铃,倒不如送臭都老爷一笔钱,一刀两断了吧。”

  德振没有想到崔之琳是如此不堪,因此当三宝家派了伙计来请他,他口中说“就去”却懒洋洋不肯动身。

  “德老爷,人家在等着那!你怎么不走?”

  “臭都老爷在三宝家是那么一种身分,我去当他的客人,有甚么面子。我不去了。”

  “不,不!德老爷,那一来你就送了我的忤逆了。求求你,千万别这么着,请吧,请吧!”说着,一手从帽筒上摘下德振的皮帽子,一手去拉他起来。

  德振心想,说了去不去,崔之琳当然要追究原因;而且也必然会怀疑,他是在天喜班听了他的许多丑闻,方始变了主意。那一来,还能饶得了这里的掌班跟彩凤?

  这样转着念头,自然非践约不可了。

  * * *

  一到了三宝家,早就有人迎在门口了。当然不必按接待一般狎客的规矩,由伙计领到内院,交给那个姑娘的“跟妈”领入屋内;而是直接绕过院子,到最后特为隔开来的一个小院落,里面有一明一暗两间屋,进了明间,随即看到暗间的门帘掀开,露出来一张血红嘴唇的银盆大脸,用天津卫的大嗓门说:“德老爷,你老里坐。”

  想来这就是大金铃了。德振此时不忙细细打量,点一点头踏了进去;只见崔之琳一手持着烟枪,一手撑着炕沿,正起身来迎接。

  “来、来!德大哥,请躺下来;刚打好了一筒。”

  “多谢!我过了瘾了,你自己请吧!”

  德振游目四顾,只见裱糊得四白落地,有梳头桌、有条案,櫈子上还蒙着棉套子,四壁贴了几张极鲜艳的年画。炕上簇新的被褥,加上熊熊的炉火,颇有春深似海之感。

  “这屋子很舒服啊!”

  “德大爷夸奖!小地方,不中看。”大金铃捧来一壶茶,斟了一杯说:“你老喝杯热茶;刚焖透了的‘高末’。”

  “劳驾、劳驾!”德振在她低头斟茶时,便已细看,三十出头年纪,头发又厚又黑,梳个翘尾巴的喜鹊头,脸上浓脂厚粉,右颊还点了一粒美人痣;高挑身材,前挺后突,绑腿棉袴下面,居然是一双纤足。心里便想,这么一匹野马,决不是“臭都老爷”驾驭得了的。

  这时崔之琳已抽完了刚打的那筒烟,起身说道:“我的烟也够了。喝酒吧!”

  “在炕上喝,还是下来喝?”大金铃问说:“下来喝吧!省得收烟盘。”

  于是大金铃叫人来搭开条案,拉起两面活板,成了一张方桌,摆在当中。端上来很大的一个“盒子菜”,一大壶酒;又是两笼烫面饺。主客对坐,大金铃打横相陪,不断为德振布菜,极其殷勤。

  “德大哥,甚么事,你请说吧!”

  “我想找点儿薄本儿的书。”德振说道:“大概你一定有。”

  “薄本儿的书?”崔之琳想了一下问说:“你是要字呢?还是要画?”

  “还有画?”

  “有啊!”崔之琳指着大金铃说:“有她在这儿,要多少,有多少。”

  这话当然要问,春册子怎么找大金铃要多少就有多少?但也不必问,他听彩凤说过,大金铃原是杨柳青的小家碧玉,那个地名极雅致的地方,除了年画驰名南北以外,也出春册子;把它当作养家活口的营生来看,自然不起邪念,或者说自幼耳濡目染,无足为奇,所以未出阁的闺女也是施朱着彩,能画春册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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