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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〇


  大家都觉得他形容得很深刻,只有仲四是例外,少不得面露困惑之色;于是瑚玐特意为他举了个例来说明。

  “譬如说吧,大年初一,皇上写了一道朱谕,打算给傅中堂一个公爵,他一开头不说是自己的意思,说是奉的慈谕:‘今日新正——’”

  朱谕中说:“今日新正令辰,恭迎皇太后銮舆,内廷春宴,仰蒙慈谕,经略大学士傅恒,忠诚任事,为国家实力宣猷,皇帝宜加恩锡封彼以公爵,以旌勤劳。钦承恩训,深惬朕心,但封公之旨,应俟捷到日颁发,着先行传谕,俾知圣母厚恩。”皇帝一向自诩,能公私兼顾,忠孝两全,太后加恩是情,也是私,他奉慈论办理,是孝,也是私;但封公之旨,必待奏捷之后,以奖有功是公,而不违祖宗成宪,便是忠于所事。

  皇帝又自负能深体人情,意料傅恒一定会谦辞,预先设想到了,先加开导;他说:“在经略大学士,素志谦冲,必将具折恳辞,此断可不必。经略大学士此番出力,实为国家生色,朝廷锡命褒庸,止论其人之能称与否?岂必犁庭执馘,方足称功?即如大学士鄂尔泰、张廷玉亦因其勤慎翊赞,封爵酬庸,何尝有汗马劳耶?”

  这段话,真所谓“扪之有棱”,首先警告傅恒,别以为他的封爵是因为立了大功,因而骄矜,搞成像年羹尧那种功高震主、自取罪戾的局面。

  其次是警告一心想告老回乡,而自以为身后必入太庙的张廷玉,指他并无汗马功劳,只以“勤慎翊赞”而封爵;隐然告诫,以后倘非以“勤慎”为本,无“翊赞”之实,那就不但不能陪祀太庙,甚至爵位亦可削夺。

  他又怕因为有此上谕,傅恒不能像现在这样,大小军情,不时驰报,所以又说:“若经略大学士,因有此恩旨,感激思奋,不顾艰险,必期图所难成;抑或避居功之名,必欲尽蛮氛,生擒渠首,方驰露布,而凡有克捷,概不具报,皆非朕所望于经略大学士者。经略大学士即不具奏,舒赫德亦应一一据实奏报,总之驰报军情,宜于频速,必朝夕相闻,瞭如目睹,方足慰朕悬切。”

  这段话是暗示,讨伐大金川,名为傅恒挂帅,其实是皇帝亲自在指挥,傅恒等于偏裨之将,何大功之足称。

  他还怕傅恒与其他臣工不尽了解,更进一步挑明了说:“朕前谕四月初旬为期,乃苒三审度,更无游移。用兵原非易事,何可逞人意以违天意耶?经略大学士试思在京办事之时,识见才力,视朕何如?今朕意已定,当遵旨而行,况经略大学士即能成功,亦皆众人之功,朕降此旨,所以扩充经略大学士之识量,使尽化一己功名之见耳。”

  原来皇帝已定一个限期,如果四月初还不能成功,决意撤兵;“何可逞人意以违天意”的话说过不止一次;“即能成功,亦皆众人之功”,仍是贬低傅恒的话,而同时也鼓励了士气。瑚玐认为这就是皇帝词令巧妙之处。

  但宜麟因为在养心殿当过差,见闻又自不同,“皇上其实也很苦恼,常常一个人在养心殿踱方步踱到三更天,”他说:“总要侍卫一再奏劝,才回寝宫。那些巧妙词令,实在也是不得已的话。”

  “是怎么个不得已呢?”

  “第一,不能不把傅中堂派出去,又不能不一而再、再而三加恩;这个缘故,大家都知道不必细说。”

  “是的。第二呢?”

  “第二,皇上实在怕傅中堂办不下来,所以一再说‘何可逞人意以违天意?’其实,皇上就是第一个想‘逞人意’的人;言不由衷,真正叫不得已。”

  “这是为了留后步。”曹震说道:“不过看样子,皇上对打胜仗还是有把握。”

  “打胜仗虽有把握,可是胜败兵家常事,不能说四月初一定会成功。”

  “那末,为甚么要定下这个限期呢?”

  “这就是第三个不得已。”宜麟说道:“打仗打的是钱,军费花下去几千万了,就算打胜了,也是元气大伤。”

  “这倒是实话。”曹震又说:“照我看,还有第四个不得已,后年南巡,名为视察海塘,其实是为太后六旬万寿去玩一趟,顺便到南边各大丛林去烧香;如果战事不能收束,军费花得太多,百姓受累太深,还要南巡去累百姓,且不说会有言官直谏,只怕亲贵之中,也会有人说话。”

  “一点不错。”宜麟连连点头,“派傅中堂去,也就是因为傅中堂能听话;如果另外派个真是能干的,有把握把大小金川料理下来,一定不肯守‘四月初旬’的限期,那时皇上就为难了。”

  “是的,”曹雪芹接口,“兵机瞬息万变,只能大致定个程限,不能说那一天撤兵就那一天撤兵,倘或陷入重围,非力战脱困不可,又将如何?或者为山九仞,只差一篑之功,说撤兵的期限已到,放弃扫穴犁庭的大功,不但挂帅的不愿,裨将士卒出生入死,以期立功受赏、显祖荣亲到手的大功,那肯平白让它飞掉?硬叫他撤兵,说不定会兵变。此所以‘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。’”

  “雪芹的学问越发高了!”瑚玐翘着拇指说:“随口一篇议论,起承转合都有了,写了就是一篇绝好的文章。”

  “谬奖,谬奖!”曹雪芹正色说道:“刚才听宜三爷谈皇上的不得已,可能苦恼得很;皇上有时爱迁怒,这一阵子大家倒要小心点儿才好。”

  “正是这话。”宜麟说道:“酒也差不多了,主人赏饭吧!”

  饭罢喝茶,彼此谈兴不减,话题一转,谈到近来旗人中的后起之秀,宜麟说道:“我倒不是捧我老表兄,要说旗下子弟的后辈,我这位老表兄真是教子有方。”说着,手往瑚玐指去。

  瑚玐一听提到他的两个爱子,兴奋之情,溢于形色,他用谦虚的语气说道:“我那两个孩子,勉强算是可造之材,不过,这实在要感激先帝成全之德——”

  “凡慢,且慢!”曹震打断他的话问:“令郎多大?”

  “大的廿一、小的十六。”

  “照这样说,”曹震扳着手指数了一下问:“老大肖鸡不是?”

  “那就对了,老大生在雍正七年己酉;老二生在雍正十二年甲寅。先帝驾崩那年,一个七岁、一个才两岁,请问怎么样受先帝成全之德?”

  “喔,这要从宗学谈起——”

  原来八旗教育子弟,身分低的,可入八旗官学;包衣则有特设的景山官学与咸安官学;身分高的,少年亲贵准入设在乾清宫内的上书房,一般公侯子弟,家世贵盛,亦可延名师坐馆,不虞失学,其间只有闲散宗室,高不成、低不就,有的虽有爵位,但家业寒微请不起授读的西席,以致稂不稂、莠不莠,成为弃材,颇为可惜。

  世宗即位以后,百废更新,惠及宗亲,这件贻宗亲之羞的大事,当然亦注意到了,特意降旨,设立“宗学”。

  宗学分左翼、右翼两所。八旗在京师的驻地,东西各四,东面自东北沿正东而东南,依序为镶黄、正白、正红、镶白,是为左翼;西面自西北沿正西而西南,依序为正黄、镶蓝、镶红、正蓝,瑚玐隶属镶红旗,所以他的长子敦敏、次子敦诚应入右翼宗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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