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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〇


  “是跟柳如是齐名的顾眉生吗?”

  “一点不错。”

  “不对吧!”秋月指着印文说:“‘东海’当然是姓徐,怎么会是顾眉生呢?”

  “妙就妙在这里。来,来,我还你证据。”

  拿着那幅画回到梦陶轩,曹雪芹将《香咳集选存》徐横波的“小传”指给秋月看:“徐横波字眉生,一字智珠,号眉庄。本姓顾,名媚,江苏上元人,合肥尚书龚芝麓侧室,着有 《柳花阁集》。”

  “这幅画是前年在琉璃厂买的,记得只花了四两银子。当时只因为画得不错,不知道徐智珠是谁?”曹雪芹接下来说:“刚才等你们不来,闲得无聊,看《板桥杂记》说她改姓徐,才想起徐横波的诗;发现‘智珠’就是徐横波,徐横波就是顾横波。开岁以来,快事又添一桩;值得浮一大白。”

  “别喝了!咱们还有好些话谈。”杏香这样劝阻,但说的却仍是闲话:“顾眉生会画画吗?”

  “那不错。”秋月也看过《板桥杂记》,“那时秦淮名妓,有两个人善画兰花,一个是马湘兰;一个就是顾眉生。”

  “顾眉生名气挺大的,为甚么要改姓?”

  这话将秋月问住了,笑着答说:“这得问芹二爷。”

  “就因为名气太大,才要改姓,以示从良。”曹雪芹答说:“譬如柳如是本名杨爱,嫁了钱牧斋才改了姓名。”

  “我也要改姓了。”秋月接口说了一句。

  “你的情形不同。”曹雪芹怕她误会,“你是作了曹家的女儿,自然改姓曹。”

  “秋姑,”杏香问说:“我还不知道你本姓甚么?”

  “跟曹也不远,魏。”

  何以魏跟曹不远?杏香茫然莫解,只好又用眼色问曹雪芹了。

  “你没有读过《三国志》,莫非也没有看过《三国演义》,魏武帝不就是曹操吗?”

  “原来这样。我干爹还直夸我肚子里有墨水,跟秋姑搁在一块,简直不能比了。”杏香笑道:“难怪我干爹把秋姑敬得天人一样。”

  曹雪芹知道,这是秋月不如意之处,将来闺房之中,跟仲四没有甚么可谈的;杏香偏偏提到这一点,未免不识趣,因而微微瞪了她一眼,方始发话。

  “闲话少说,我倒问你们,何以耽搁了那么大的工夫?”

  “太太有好些话交代秋姑。”

  杏香答说:“秋姑是寄在过去的大爷名下。”

  所谓“过去的大爷”,便是曹雪芹的伯父;他问秋月说道:“这么说,你是我嫡堂的姊姊!”

  “太太也交代了,你以后就管秋姑叫‘大姊’。”说着,曹雪芹离座,规规矩矩地作个楫,庄容叫一声:“大姊。”

  秋月应又不是,不应又不是,只急忙避了开去,口中答说:“我还是照样。”

  意思是对他的称呼照样;曹雪芹料她一时改不过口来,慢慢地自然而然会像锦儿一样,叫他“雪芹”,因而答说:“我改口是定名分,现在就要改;你甚么时候改口,我不管。”

  “有件事,可是你这会儿就得管。”杏儿接口说道:“太太交代,得替秋姑改个名字,是让你跟秋姑商量。”

  “喔,”曹雪芹说:“这得用‘雨’字头的单名。”

  “另外还要起个号——”

  “要留个‘秋’字。”秋月接着杏香的话说,“那一来,有很多方便。”

  “是秋姑体恤我们,省得改口了。”

  “我不主张保留。”曹雪芹向秋月说道:“我劝你都改掉的好。”

  “不!人总不能忘本,留一个字的好。”

  “你这么说,我不能不照办。”曹雪芹说:“容我好好想一想。”

  想了好一会,发觉“雨”字头,而字面雅致且又适用于闺阁的,不过聊聊数字,他拿笔写了下来,数一数只得六个字。

  “大姊,”曹雪芹毫不涩口地叫了出来,“我一个一个提出来,请你斟酌,第一个是云。”

  “不好!”秋月脱口回答:“情似秋云薄。”

  “对了,这得关连着秋字。第二个霏。”

  秋月摇摇头问:“还有呢?”

  “霙。”曹雪芹说:“雨字下一个英雄的英字:‘雨雪杂下’谓之霙。”

  “不好,不好!”杏香首先反对:“雨雪杂下,有多讨厌。”

  “说得不错。”秋月笑道:“这个字可真是不高明。”

  “那就只有在这三个字之中挑了,实际上是两个字——”

  “你倒是说啊!”杏香催促着,“谁知道是那两个字?!”

  “先说霭,霭然的霭;这个字跟云字旁边一个爱字的叆,意思相同,云盛之貌。”

  “嗯,还有一个呢?”

  “云霞的霞。”

  “这个字好!”杏香脱口便赞。接着又念了两句唐诗:“‘云霞出海曙,梅柳渡江新。’”

  “如何?”曹雪芹问。

  “这个字的用法很宽,取号不愁跟秋字没有关连。就是它吧!”

  “用法宽,口采也好。”杏香说道:“凤冠霞帔,官太太当定了。”

  “你也真会扯!”曹雪芹笑道:“我倒考考你,你替大姊取个带秋字的号。”

  “嘚、嘚,你别考我了。”说着,杏香去揭开墨盒,又找出一张淡红的罗纹笺铺在桌上,好为秋月题名。

  “要用朝霞,不要用晚霞。”曹雪芹自言自语地说:“其实倒是晚霞绚彩,不过‘夕阳无限好’——”

  “没有那些忌讳,本来就是‘近黄昏’了嘛!”

  “虽‘近黄昏’,到底是‘无限好’。”杏香接了一句。

  “很通。”秋月不由得愉悦地笑了。

  “总要有出典才好。”

  曹雪芹起身到书架上,随便抽出一本诗集,细看了一回,然后坐下来另取一张纸,拈笔写了两句诗。

  “‘朝朝散霞彩,暮暮澄秋色’。”他说:“用‘澄秋’二字怎么样?”

  “很好。”秋月欣然同意,“秋水澄鲜;我喜欢这个澄字。”

  “也暗扣着你原来的名字。”杏香说道:“形容月色好,不就叫做澄照吗?”

  “了不得了!”秋月大为惊异,“你是多早晚变得这么渊博了?”

  “倒也真亏她。”曹雪芹说道:“还有比澄照更明白的典。”接着便念:“‘静月澄高,温风始逝,抚杯而言,物——’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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