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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一


  戛然而止,令人诧异,秋月便问:“怎么不念下去?”

  原来他念的是陶渊明祭从弟文,那一句是:“物久人脆。”物字出口才想到忌讳,所以突然顿住。此时听她这一问,便知她没有念过这篇文章,不难掩饰。

  “忘记掉了。‘温风始逝’,可知凉飙已至,这澄高的静月,自然是秋月。”

  “越解越圆满了。”秋月很高兴地,“劳驾你把它写下来吧!”

  于是曹雪芹在那张淡红罗纹笺上,用正楷写上“曹霞字澄秋”五字,双手递给秋月。

  秋月也是双手捧接,微笑凝视着,忽然眼泪如断线珍珠般落了下来;有一滴掉在罗纹笺上,立刻渲染出一个小小的白晕。

  杏香急忙接了过来,“这是大喜事!”她说:“秋姑你怎么倒伤心呢?”

  “我也不知道是伤心,还是高兴?”

  秋月噙着眼泪笑道:“我是想起了老太太。”

  “我没有赶上能见老太太。不过,我想老太太如果还在,一定也乐意这么办。”

  秋月摘下纽扣上的手绢,擦干眼泪,接过罗纹笺来看了一下说:“可惜了!劳你驾再找一张纸,请芹二爷重新写一写。”

  杏香知道,她是怕马夫人见了,问到何以有一个白晕!不易回答。但罗纹笺仅此一张,只好找出一份用过的梅红全帖,裁下余幅,将就使用。

  “咱们谈第二件事。”杏香说道:“太太定了后天替老太太上供,老何说最好有一篇祭文;太太先不赞成,刚才又说,问问你的意思。”

  曹雪芹先是不暇思索,自告奋勇;此时细细一想,很难措手;“曹家平添一口人,如说按正规办,应该由四老爷来祝告。可是四老爷咬文嚼字的劲头儿,你们不大清楚,我是领教过的,”曹雪芹说:“那一来,后天一定赶不上用。”

  “那就免了吧!”秋月说道:“老太太是不喜欢咬文嚼字的。”

  “我在想,大姊,你自己倒应该向老太太有一番祷告。”

  秋月不即回答,细细想了一会,觉得确有此必要,她有些深藏不露的心事,答应嫁仲四,半也是为了仍旧可以照应曹雪芹,不负曹老太太的托付,因而深深点头,表示完全接受建议。

  “你把你的意思说给我听,我替你拟一篇祷词。”

  “多谢。”秋月答说:“我是默祷。”

  曹雪芹不免扫兴,因为秋月对曹老太太的忠诚,以及他祖母对他的关爱;而秋月未负托付,不惜为他自误青春,如今居然有此难得的归宿,将这三种关系绾合在一起,可以逞一逞才华,写出一篇至情至性的好文章。那知秋月不同意,自不便勉强,但怏怏之色,却毫不掩饰地都摆在脸上。

  “一个好题目没有能抓住,是不是?”杏香说破他的心事。“其实——”

  “好了!”曹雪芹打断她的话说:“你别说了!我知道你要说的是甚么:把这些心思搁在八股文章上有多好?是不是?”

  杏香笑了,“你知道就好!”她说:“你常说八股文是替圣人立言,你不是圣人,所以做不好八股文。像这件事,圣人一定也赞成,你不拿它做个题目?”

  曹雪芹笑笑不作声,接着打了个呵欠;杏香便说:“今儿请你到书房去睡;我跟秋姑还有事商量呢!”

  曹雪芹也不问她们商量何事,只答应一声:“好。”但听风声虎虎,不由得又说:“得要一个火盆。”

  “已经预备了。”

  于是曹雪芹道声:“明儿见!”到书房归寝;秋月便开始跟杏香商量跟她有关的几件事。

  第一件事是后天为曹老太太上供,秋月认为该祭的不应只是曹老太太,还应有曹雪芹的伯父、伯母,因为这是她的“父母”,但马夫人似乎忽略了,而秋月自己又不便开口提醒,问杏香该怎么办?

  “那还不好办?让芹二爷跟太太回明白好了。”

  “我也想到了。不过,我不知道该一起供,还是分开来供?”

  杏香心想,在秋月来说,“祖母”极亲;“父母”则几乎风马牛不相及,而名分一定,则礼不可废;她沉吟了一会说:“照我看,恐怕摆两回供。”

  “怎么摆两回?”

  “后天是一起供。再挑一天,作为你做女儿的给父母摆供,这样子情理上才说得过去。”

  “好!你明天问一问芹二爷,他如果也觉得这样子妥当,就请他作为他的意思,跟太太去回。”

  “我懂了。”杏香想了一下,“明天让芹二爷先跟老何琢磨琢磨。”

  “还有,后天的供菜,我想亲自做几个老太太爱吃的,孝敬她老人家。”

  “那应该。”杏香问道:“老太太爱吃些甚么?”

  “老太太二十刚出头,就跟老太爷到了苏州织造任上,后来调江宁,一住四十年,前后回京不过三、四次,每次也只住两三个月,所以口味早变过了,跟江南官宦人家的口味没有甚么两样,菜要清淡,红烧的菜多搁糖,不碰葱蒜。”

  “唷!那我不是全弄拧了?”

  原来每回摆供,多半是由杏香监厨,北方口味重,而且用葱蒜的菜很多,所以说“弄拧了”。

  “说实话,逢年过节,生辰忌辰,摆供也就只是那么回事。老太太生前,摆供撤下来的菜是不碰的,所以不必认真。不过,这一回,我想象中,老太太会来享用,得要尽点儿孝心。”秋月紧接着谈到另一件事:“摆供以后,太太要我跟大家见礼,你说,我该送个见面礼吧?”

  “那倒是少不了的。”杏香算了一下,自何谨到烧火丫头,下人共有十二名,四两银子一个,得要花四十八两银子;便即说道:“花也花不多,有五十两银子就行了。”

  “五十两怕不够。”

  “不够我有。”

  “不必,不必!我花得起。我是要跟你商量,应该怎么分一分等,送少了挨骂;送多了也不妥当。”

  于是细细斟酌,将“见面礼”分成三等,拟好了名单,再商量第三件事。

  这件事便是仲四特为她置产;在秋月自不免在心里得意,但更如人意的是,她仍旧能住在京里,可以常回“娘家”。因为如此,她对这件事颇为重视,安身立命之处,自然要住得舒服,还要住得近,但也不能不顾到仲四照料买卖的方便。

  谈这件事,不如谈拜供、谈见面礼那样,直截了当,有甚么说甚么;仲四到底只是未过门的夫婿,她不能用俨然主持中馈的仲四奶奶的身分,丁是丁、卯是卯地说得明明白白。因此措词含蓄,有些词不达意似地;杏香一半体会一半问,费了好一会工夫,才能弄清楚她的意思。

  “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;你住的地方,当然第一要顾到我干爹的方便,其次才讲离娘家近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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