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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九


  “是!还有件事,也得托你们公母俩。”仲四又说:“我想在京里买一处房子——”

  “怎么?”曹震问道:“你在京的镖局子,不是你自己的房子?”

  “镖局子是镖局子,乱糟糟地,我想也不宜于秋小姐住;得另外找一处象样的房子。”

  “原来你是买给‘官太太’住。”锦儿笑道:“既然如此,要我们秋姊姊自己中意。”

  “正就是这话。”仲四一拍手说:“请震二爷费心托木厂的人去找;找到了请秋小姐去看;看中了——”

  “你给钱!”锦儿开玩笑地抢着替他说了出来。

  仲四也笑了,不过人情练达的他,怕人家嫌他自炫财富,因而赶紧又说:“实在是想尽点心。反正震二爷知道我能吃几碗饭,找到的房子,一定是我买得起的。”

  “你不必表白!”曹震笑道:“没有人笑你得意忘形。”

  这四个字对仲四却是一大警惕,自己想想确有些得意忘形的模样,应该好好收敛了。但话虽如此,心里却总不免想谈秋月,硬抑制着,喉头不免发痒,只好频频干咳,才觉得好过些。

  * * *

  回家已是二更天,马夫人屋子里的灯还亮着,微醺的曹雪芹径自掀帘入内,含笑问道:“娘还没有睡?”

  “就在等你啊!”杏香接口。

  一听这话,秋月起身就走;杏香紧跟着她进了后房,马夫人便说:“看你酒喝得不少,很热闹吧?”

  “很热闹;跟会亲一样。”

  在后房的杏香“噗”地一声,将灯吹灭;紧挨着秋月坐下,同时握住了她的手。

  “锦儿姊真行!大马金刀,跟仲四侃侃而谈,把该问的话都问到了。”

  “问了些甚么话?”

  “第一是儿子跟儿媳妇有没有意见。仲四的两个儿子很孝顺,不必说;儿媳妇都很老实。有句话倒是很实在,她们也巴不得有个人照应公公,那样她们就比较自由了。”

  “还有呢?”

  “还有,”曹雪芹停了一下说:“反正怎么好,怎么想;怎么想,怎么好!震二哥说他得意忘形了。”

  “喔,”马夫人兴味盎然,“那就一定有点儿不平常的举动了。”

  “虽说不平常,其实咱们已经替他想到了,仲四愿意花上万银子,请震二哥替他谋个一官半职;为的是好让他的续弦夫人成为官太太。”

  “你听听!”杏香在秋月耳际低语,“芹二爷——”她说了这半句却又咽住,因为曹雪芹又开口了,她怕漏听了话。

  “倒是有件事,足以看出仲四是真的体贴,真的敬重他的秋月。他说镖局子太乱,不宜于秋月住,托震二哥替他在京买座房子,只要秋月看中就好——”

  接着,曹雪芹重述当时的对话;谈到锦儿开玩笑的情形,马夫人也笑了。

  “这可真是有点儿得意忘形了。也难怪,仲四甚么都不缺,就缺这么一房娇妻,一旦有了,如何不喜?”

  “你听太太说的,”杏香推一推秋月,“你是我干爹的一房娇妻;震二爷也改了称呼管你说是我干爹的续弦夫人。”

  话还没有完,她发觉秋月使劲拉了拉她的手,赶紧住口,侧耳静听。

  “我怎么说跟会亲一样呢?称呼都改过了,因为锦儿姊说是‘我们秋姊姊’,所以仲四便改称‘秋小姐’。”曹雪芹问说:“娘预备那天办这件事?”

  “当然越快越好。”马夫人说:“今天下午,我先跟老何说了;他说:应该给老太太写篇祭文。”

  “那不是我的差使来了吗?”曹雪芹兴奋地说。

  “你就是无事忙。”马夫人说:“我看可以不必。心到神知,老太太必是早就知道了;我们盼望着老太太能托个梦给秋月。”

  “今晚上早点睡!”杏香低声说了这一句,起身到了外房。

  “秋月呢?”曹雪芹故意问说:“我跟太太说的话,她没有听见吧?”

  “嗯,嗯。”杏香含含糊糊地答应着。

  秋月本来倒想装作不知道似地,大大方方走了出去;由于曹雪芹假作痴呆的语气,怕一露了面他真的会开玩笑,不由得有些情怯了。

  “娘请安置吧!”曹雪芹站起身来对杏香说:“我先回去换衣服。回头——”他指一指里面,又做了个手势,意思把秋月找了去,他还有话要说。

  “嗯。”杏香点点头,“我伺候太太睡了就回来。”

  回到梦陶轩,曹雪芹换了衣服喝茶,等了好一会不见人影,随手取了本余澹心的《板桥杂记》,翻到一页,是谈明末清初秦淮四名妓之一的顾媚,字眉生,号横波,嫁“江左三大家”之一的龚芝麓,情爱甚笃; 《板桥杂记》中说:“顾媚生既属龚芝麓,百计求嗣,而卒无子,甚至雕异香木为男,四肢俱动,锦绷绣褓,雇乳母开怀哺之,保母褰襟作便溺状,内外通称‘小相公’,龚亦不禁也。”

  看书中写得有趣,曹雪芹便又再找顾媚的记载来看,前面有一段记得更为详细,说她“鬓发如云,桃花满面,弓弯纤小,腰支轻亚”;貌既如此,艺亦不凡,“通文史,善画兰,追步马守真而姿容胜之”。最后又说:“改姓徐,又称徐夫人。”

  看到这里,陡然记起,有一部诗集叫做《香咳集选存》,目录中有“徐横波”的名字,既然顾媚号横波,又改姓徐,那么“徐横波”便是顾媚了。

  于是放下《板桥杂记》去找《香咳集选存》,果然有徐横波的一首诗:“香生帘幕雨丝霏,黄叶为邻暮卷衣,粉院藤萝秋响合,朱栏杨柳月痕稀;寒花晚瘦人相似,石磴凉生雁不飞,自爱中林成小隐,松风一榻闭高扉。”题目是 《海月楼夜坐》。

  诗后附有小传,一看惊喜;将书一丢,连声喊道:“拿烛台,快拿烛台。”接着便奔书房。

  等丫头取了烛台来,曹雪芹命她在画箱旁边擎着,打开第一箱翻了半天没有找到他要找的画。凝神想了一下,记起是在第二箱。

  两具画箱是迭置着的,上面一具,贮比较贵重的字画;较次的在下面那一具。他叫丫头放下烛台,帮他将上面的一具抬下来,正在忙乱时,听得人声,杏香与秋月来了。

  “你找甚么?”

  “你先别问,看能不能找到?如果找不到,我今晚上就睡不好了。”

  听这一说,连秋月也来帮忙了;她叫丫头擎着灯,然后问道:“是谁的画?”

  “是一个横披,画的人叫‘智珠’。”

  很快地让杏香找到了,展开一看,画的是竹石兰花,题款只得二字:“智珠”;下钤一方朱文圆印,“东海”二字。

  “这是谁?”秋月问说。

  “顾眉生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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