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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五


  “我还不知如何开口,人家已经爬在地上给我磕了个头说:‘师父,你救得了我的命,改不了我的运。我谢谢你,请你回去吧!’大家听了她的话,又看床头上打了结的汗巾,才明白是她上吊,我救了她。掌柜的把客人劝走了,才细问是怎么回事?可是问到她的身世,怎么样也不肯说。掌柜的磨着不肯走;她急了,‘掌柜的,我懂你的意思,怕我再寻短见,害你受累。你放心吧,我不会再上吊了;天一亮我就走。’听得她这么说,我也就要走,那知她倒是把我留下来了。”

  留下来干甚么?禅修要曹雪芹猜。说为了向他道谢;说为了跟他细诉身世;说为了向他有所请求,禅修只是摇头。曹雪芹倒奇怪了,这也不是,那也不是,到底为了甚么?

  “小施主,事出常理,她一开口先责备我,说我害她多受几天罪。这意思就很明白了,她是存了必死之心,等明天离了旅店,她还是得找地方自尽。江湖上做事,讲究全始全终;我心想既然沾上手了,说是自找麻烦也好;说是彼此有缘也好,反正救人要救澈。于是,我跟她说:‘如果你跟阎王有约,失了约阎王会派小鬼来抓你,那我也不能跟阎王作对,只好眼看你多受几天罪。倘非如此,你倒不妨跟我说说,要怎么样你才能不死?’小施主,你猜她怎么样?”

  “老和尚,我没法子猜;绣春行事,往往出人意表,请你自己告诉我吧!”

  “那我告诉你,当时她竟是嫣然一笑;小施主,佛家戒打诳语,我当时血气尚未全衰,道心也还不坚,她这一笑,在我方寸之间,竟似古井重波,下了好大的克制工夫,才能平息。”

  “这是老和尚的一劫。”曹雪芹合十说道:“经此一劫,修行自然又有进境了。”

  “这倒也是实话。”禅修停了一下又说:“她笑过以后又说:‘大和尚要成全我也容易得很,我从前出过家,偶遇魔障,复又还俗;如今只请大和尚替我找个清净庵堂,容我忏悔宿业,那就终生难忘大德了。’这件事不难;不过,我也略懂麻衣相法,看她不是黄灯青灯了一生的人,当然,那时不能说;只说:‘这件事我办得到;不过我不能害人家,收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,你得把你的身世跟我说了,我才帮得上忙。’”

  “那末,她怎么说呢?她把身世告诉老和尚了?”

  “当然。她说:‘我本姓王,又姓曹,又姓冯,反正姓甚么出了家都无关了,大和尚只叫我绣春好了,长斋绣佛的绣;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春——’”

  “果然是绣春!”曹雪芹插了一句嘴。

  “对了。从现在起,我就称她绣春。她告诉我——”

  绣春告诉禅修,她做月子才三个月,生的是一个儿子,名字都已经有了。为了孩子,她决定北归故主之家;那知孩子竟夭折了。

  这就是绣春寻短见的唯一原因,因为带着孩子回来,曹家才是她的安身立命之处;否则即使她能对丧子之痛,排遣得开,又有何面目见曹家的上上下下?即令他人宽宏大量,相待如初,她不能不疑心人家会有“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”的想法,如果不是负气出走,将孩子安安稳稳生下来,有人照应,何致夭折?照这样论起来,她不但对不起曹雪芹、秋月等人一片爱护之心,甚至对不起自己的儿子。

  “当时她对我说了八个字:‘天涯茫茫,万念如灰。’”禅修说道:“想想她的处境,也实在是了无生趣;托足空门,已是一条唯一的生路。我当然义不容辞,而且帮这个忙,也不是难事,不过为了两个缘故,还不能送她到庵里去。这两个缘故,一个可以跟她说;一个不能跟她说。”

  趁禅修讲得口渴,停下来喝酒的片刻,曹雪芹思索那两个缘故是甚么?不能跟绣春说的那一个他想到了;禅修自己说过,他懂麻衣相法,看绣春不是以比丘尼终老的人;另一个能说的缘故就无从猜起了。

  于是他说:“老和尚先讲能说的那个缘故好了;不能说的缘故,老和尚已经告诉过我。”

  “小施主的悟心,真不可及。”禅修说道:“当时我跟她说:‘看你形容这么憔悴,想来是做月子以后,还没有复原;我这样送你进庵,即令住持慈悲,难保别人不嫌弃你,而且清静禅堂,最不宜于妇人养病,所以我先找个地方把你安顿下来,等你的病好了,再定行止。’当时她问我,何谓再定行止?这话问在要害上,不大好回答。”

  “是啊!”曹雪芹说:“绣春的心思最快,她一定动疑心了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禅修答说:“因为她动疑心了,我的话就格外要说得好;我说:‘听你谈过去,知道你心思很活动;也许到那时候你又改了主意,不想出家了,所以我要把话说得活动一点儿比较好。’她说:这回是吃了秤铊,铁了心了。可是,”他急转直下地加了一句:“到头来还是改了主意。”

  “怎么?”曹雪芹当时精神一振:“她的尘缘未了,又有新的遇合?”

  “不错。”

  “老和尚,老和尚,”曹雪芹迫不及待地催促,“请你快说,是怎么一段因缘。”

  禅修不作声,使得曹雪芹大惑不解,心里在想,莫非绣春遭遇意外,不在人世了?

  正惊疑不定之际,禅修开口了:“小施主,你不必再问她了。她跟我细谈过你,你们的缘分已了;相见争如不见。不过,你也可以放心了,她虽无跟你再见之理,可是,她很好。”禅修又说:“我可以代她说一句:请你转告她的旧日姊妹,大可不必惦念。”

  * * *

  谈到这里,曹雪芹就不再往下说了,脸上一片郁黯之色;这是他一想起来便感到挫折的回忆,多少年来耿耿于心。秋月知道他的感觉,不忍再问;实在也不必再问,总而言之,禅修不肯再吐露只字而已。

  为甚么这样子讳莫如深?秋月也不知想过多少遍,始终不得其解。这晚上又想到了绣春,满怀烦闷,特为找曹雪芹来谈谈;本以为仍如以前那样,谈不出甚么名堂,可是重新细想,发觉有些情形是过去所忽略了,譬如李家的情形。

  “我在想,老和尚在那时何以忽然跟你大谈表少爷?”她问;“表少爷”是指李鼎,那是曹老太太在日的称呼。

  “这也无非叙旧之意。”

  “既然叙旧,怎么又不叙下去。”秋月又问:“他不是一再追问,你知道不知道他的下落?”

  “是啊!”

  “这又是甚么意思呢?”

  曹雪芹无以为答。回想当时的情形,确是有些蹊跷;禅修那种神情,似乎不只是泛泛的叙旧,而有一种关切在,既然如此,便如秋月所问的,“怎么又不叙下去?”

  “你倒说,”他反问:“禅修是甚么意思?”

  “照你所说的情形看,他应该知道表少爷的下落;你倒再想一想,是不是有这么一点意思?”

  于是曹雪芹复又细想,越想越觉得秋月的话有道理;点点头说:“他之一再追问,必有原因在内,彷佛我如果知道李表叔的下落,他就可以跟我谈下去似地。”

  “这话很通。因为你不知道他的下落,他就不必跟你谈了。语风一转,只谈绣春,倒像在‘顾而言他’的样子。”

  “不错,确有这样一种意味。”

  “好!”秋月很起劲地说:“咱们俩的思路快走到一起了。他谈着谈着,忽然不谈了,你说是为甚么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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