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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六


  听她这一说,也勾起了他儿时的回忆;突然想到春雨,不自觉地问出口来:“春雨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?”

  “你怎么忽然想到她?”

  “今天想到两回了。”曹雪芹答说:“是让你嫂子引起来的。”

  “她又怎么引你啦?”

  “不是引我;是为了给她代笔写信。”

  曹雪芹没有再说下去;绣春却很想听个究竟,便即说道:“闲聊解闷,你怕甚么?”

  于是,曹雪芹将由替夏云代笔,忆及当年常替春雨代笔的联想,讲了给她听;口一滑,把夏云的话也说了。

  “那末,谁是有真心的呢?”

  这有些明知故问的意味,曹雪芹也就只好闪避了;“你想呢?”他这样回答。

  “不用想了!”绣春又是喟叹的语气,“到如今还谈甚么?你再念两首王次回的诗给我听。”

  曹雪芹念了三首,绣春一句也没有听进去;原是为了要想自己的心事,怕跟曹雪芹说话,思绪不能集中,因而故意让他念诗。曹雪芹也终于发觉了,便即问说:“你倦了,睡吧!我也要睡了。”

  “我不倦,我也睡不着。不过,你睡去吧!”

  她说得很慢,声音中一片无奈之情;曹雪芹于心不忍,刚站起又坐下,口中说道:“我再陪你一会儿。”

  “干脆你就睡在这儿好了。”绣春说道:“咱们俩,考验考验自己的定力。”

  凡是遇到带些挑战意味的事,曹雪芹总想试一试;但他对自己的定力,实在没有把握,想了一下问道:“倘或经不起考验呢?”

  “两个人之中,只要有一个经得起就不要紧。”

  “如果两个人都经不起,又将如何?”

  “也不过对不起夏云而已。”

  这话就费解了,“跟夏云何干?”他讶异地问:“我想不通。”

  “夏云信上不是说,她敢保,我跟你干干净净、清清白白。如今不干不净,未免愧对夏云。”

  “原来是这么个说法!”曹雪芹笑道:“你的想法总比别人多绕一个弯儿。”

  “我就是弯儿绕得太多了,才落到今天。”绣春问道:“你定了主意没有?”

  “定了!”曹雪芹彷佛自己壮自己的胆似地,“我有定力,一定把握得住。”说着,解衣上床,一掀开帐门,便是中人欲醉的芗泽,心旌摇摇,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定力了。

  “慢一点!”绣春忽然说道:“劳你驾,还是得把灯点起来。”

  “你不是怕光吗?”

  “隔着帐子不要紧,而且我可以脸朝里。”绣春又说:“纸媒就在香炉旁边。”

  于是曹雪芹摸索着找到纸媒,在博山炉中燃着吹旺,将油灯点了起来。

  “火焰弄大一点儿,好让我看得见你。”

  这话有些费解,及至睡下才明白;绣春在他点灯的当儿,已迭好两个被筒,却共一个枕头,她让曹雪芹睡里面,脸朝外;她自己睡外面而脸朝里,既避了光,又看得见对方。

  “你也瘦了一点儿。”她摸着他的脸说。

  他握住她的手覆在唇上,闭上眼享受她手掌中的温暖,心里倒又七上八下了。

  “咱们好好聊聊。”绣春抽回了手问说:“你看我将来怎么样?”

  这是极正经的话,事实上也是曹雪芹想问想说的话,便把眼睁开来,定定神说道:“第一,你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,让太太跟震二哥说,不管是男是女,都过继给我。第二,你跟你兄嫂一起安安静静过日子,守到冯大瑞回来,同谐花烛。”

  “你说得多美啊!”绣春笑了一下说:“这话你昨天跟我说,我还可以琢磨琢磨;如今根本就不用谈了。”

  “为甚么一天之隔,有这么大的变化?就算有震二哥来闹了一场,可是跟这个打算没有关系。”

  “怎么没有关系?”绣春停了一下说:“冯大瑞未见得能回来;就回来了,我也不能嫁他。嫁他是害了他。”

  “这话我不懂。”

  “莫非你挨了揍还没有发现他的醋劲儿?如果我嫁了冯大瑞;他一定会迁怒;一定会摆布冯大瑞,岂非嫁了他是害他。”

  “这也不见得——”

  “这不是可以存着侥幸之心的事!再说,冯大瑞也是心高气傲的人;我如今的情形,倒像对他失了节,他要不要就很难说了。”

  “不!他一定要你。”

  “就算他要我;我能不能嫁他呢?倘或心里拴着一个疙瘩,时时刻刻在想:他不会嫌我吧?你想,那种日子怎么过?”

  曹雪芹不作声,好久,叹口气说:“你就是想甚么事都比人家多绕一个弯!心比人家多一个窍;聪明反被聪明误。”

  “这也是没法子的事。”绣春又说:“夏云说你的话,我也用得上;不过该这么说;没良心的,配不上我;有良心的,我配不上。”

  “其实我——”

  “我的话不是指你。”绣春抢着说:“上一句指谁,你自然明白;下一句是指冯大瑞。我跟你,也就是今晚上这一夕同床共枕之缘。”

  这话说得曹雪芹心里很不是滋味,倒像说他自作多情似地;于是带着些报复意味地说:“既然只有一夕之缘,错过了岂不可惜?”说着,从被底下伸过手去。

  一伸伸到绣春被筒里,她没有挣拒的表示,但有些怕痒,身子一缩一扭,由侧睡变成仰卧;他的一只手恰好搁在她微隆的腹部上。

  血脉偾张的曹雪芹,便上下其手,凹凹凸凸的地方都摸到了。摸到肚兜上,在耸然双峰之间,发现她冷静得出奇,不由得诧异。

  “你的心怎么一点都不跳?不,我是说跳得不厉害。”

  “我的心里有事在想。”

  “想甚么?”

  “想死。”

  就这用轻轻淡淡语气说出来的两个字,倒像在曹雪芹脸上重重地掴了两掌,他急忙将手抽了回来,嗫嚅着说:“绣春,我不对;我不该欺侮你。”

  绣春没有回答,伸出手来将他眼皮抹了下来,哄孩子似地说:“睡吧!不早了。”接着,在他嘴上亲了一下。

  这一亲消除了曹雪芹的不安,但却搅得他心乱如麻,好久才能定下心来。就这时发觉颊上凉凉地,伸手一摸,枕上湿了一大片;绣春无声的眼泪,流得已浸染到他这面来了。

  惊骇与怜痛交并,变得有些恨她了,“你要把眼睛哭瞎了,才算完!”他说。

  强自克制着哭声的绣春,那里还能忍得住,“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苦!”苦字竟不能出声,一张口喉头便塞住了。

  曹雪芹也是心酸酸地,眼眶发热;“你别害得我也眼肿。”他强笑道:“那让人瞧见了,才真是笑话呢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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