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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七


  一张眼,但见红日满窗;绣春已经在他身边消失,掀开帐门一望,恰好有人进门,从身影中看出来是夏云;于是故意咳嗽一声。

  取了绣春的一件皮坎肩在手的夏云,转回头来问道:“芹二爷不再睡一会?”

  “不睡了!”

  等他跨下床来,夏云已双手提着他的皮袍,伺候他穿上身,又替他扣钮扣,悄悄问道:“绣春昨晚上又哭了?”

  “哭得我都快忍不住要淌眼泪了。”曹雪芹问:“她的眼睛怎么样?”

  “肿得桃儿那么大。拿热手巾敷了半天,才好一点儿。”夏云轻声又问:“你们俩睡一床,应该高高兴兴的;你说了甚么话,让她伤心得那样子?”说完,还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。

  曹雪芹察言观色,知道夏云已疑心他跟绣春有了肌肤之亲;想起绣春昨晚所说“对不起夏云”的话,觉得必须辩白。但这种彷佛不欺暗室的事,从来就不能用言语自辩,否则就会越描越黑。因而他且不作声,暗暗在打主意。

  等她替他扣好衣钮,他的主意也想好了,走到窗前方桌上,一摸磁茶壶冰凉;随即粗鲁地捧起茶壶,嘴对嘴“咕嘟咕嘟”地猛灌一气。

  “你怎么这样子喝冷茶!”夏云笑道:“那像个公子哥儿?比轿班都不如。”

  “不是这样,你写给锦儿姊的信,不就变成撒谎了!”

  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夏云抢着说道:“你用不着学蒙古人的法子来表清白。”

  夏云也知道这是蒙古人明心迹的办法——大漠游牧,生人投宿,无不接纳;但蒙古包中,主客同宿,既无内外之别,就谈不到男女之防;所以主人在第二天清晨,便递一杯冷水给客人,如果客人问心无愧,接过来一饮而尽,否则就会迟疑,据说宵来好合,空肚子喝下这杯冷水去,必会致疾。或者与主家眷属有了暧昧,故作坦然,主人亦就不问;因为这杯冷水让他得了病,便是很严厉的惩罚。

  “说实在的,”曹雪芹又说:“人非草木;我也不是圣人,能够不欺暗室,实在是——,”他叹口气,“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了!”

  “怎么,你们到底谈了些甚么?”

  “谈得很多。主要的是她将来的归宿。有件事,我一定得告诉你,”曹雪芹忧形于色地放低了声音,“她也许想不开,会走绝路。”

  夏云大吃一惊,“你是怎么看出来的?”她问。

  “不是我看出来的。她人朝里睡,脸上看不见,是她自己说的。”

  “她怎么说?”

  “她说‘想死’。”

  “‘想死’?”夏云想了一下说:“也许是句玩话。”

  “不!说这话的时候,声音冷得像冰一样。”

  “那末,是怎么说起来的呢?”

  这让曹雪芹为难了,他无法明说是在怎样的一种情况下,绣春才说了这两个字;只好这样答说:“你自己问她去。”

  夏云自然要问。未问之前,先将曹雪芹大喝冷茶的事,告诉了绣春,然后故意冲淡了语气说:“你是不是跟他开玩笑,说是‘想死’,把他可吓坏了。”

  “也不是故意开玩笑。我不那么说,他今儿起来,就不敢这么猛灌冷茶。”

  “这是怎么说?”

  “你想,手伸到我被窝里来,摸索个不停;我不浇他一盆冷水,能让他把心平静下来吗?”

  “原来如此!”夏云笑了,“主意倒是不错;不过太杀风景了。”

  “我也这么想。不过,这是没法子的事。”

  “如果当初你跟震二爷——”夏云急忙缩住;心里无限悔意,说得口滑,触犯忌讳,异常不安,只好老实道歉,“我不是故意提你伤心的事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绣春的声音很正常,“你以为能用两个字,就能把震二爷唬住?没有用,你就当时拿刀抹脖子;他把你夺走了,还是放不过你。”

  “这就是震二爷与芹二爷不同的地方。到底是念了书的。”夏云又问:“这会儿眼睛怎么样?”

  “好些了。”

  “你可不能再哭了!”夏云提出警告,“我可见过哭瞎了的人。”

  “那里就会哭瞎!”绣春答说:“而且我也决不会再哭。我的眼泪也挺值钱的。”

  正说着,曹雪芹跨了进来;夏云便即笑道:“这一说,芹二爷昨晚上可是发了财了。”

  曹雪芹不明就里,诧异地问说:“此话从何而来?”

  “绣春说,她的眼泪挺值钱的,昨儿晚上为你淌了那么多眼泪;不是发了财吗?”

  “这个财不发也罢。”

  夏云点点头,“难怪绣春要为你淌眼泪。”她下了句断语:“值得。”

  曹雪芹一笑不答;只问坐在阴影里的绣春:“你的眼不要紧吧?”

  “不要紧!”绣春紧接着说:“芹二爷,你先回去吧!我真怕太太会记罣。”

  原来商量好一起回去的,如今突然有此提议,不但曹雪芹,连夏云都觉得意外。两人一时都不知如何回答。

  “等我眼睛好,总还有十天八天;你回去了,派个得力的人来接我们。”

  谁是得力的呢?曹家的底下人,数何诚最能干;但绣春避到盐山,极可能是何诚泄漏的消息,怕她见了他讨厌,不宜来接。此外,就想不起来还有谁可派。

  夏云跟他也是差不多的心思,不过她说了出来:“得力莫如老何。”

  “就是老何好了。”绣春居然同意了。

  “既然如此,芹二爷,你就先请回去吧!”夏云也说:“绣春的话不错,太太会记罣。”

  “好吧!吃了饭我去看仲四,问他那一天走,我跟他结伴。”

  到得饭后,正要出门时,仲四奶奶不速而至;这一下不必曹雪芹费事,只问仲四奶奶好了。

  “我跟我们当家的后天走。”仲四奶奶问明究竟以后又说:“其实不来人也不要紧;让我侄子派人送也一样。”

  “不!”绣春立即接口,“多谢仲四奶奶跟侄少爷,打搅已经很多了;还是让我们家老何来吧!”

  由何诚又谈到究竟是谁将绣春的行踪,泄漏给曹震这个疑问。曹雪芹持保留的态度;夏云认为何诚为人很老实,不致于多嘴。她倒是有些疑心季姨娘;但季姨娘又从何得知,却无法推测,因而也就没有将她的怀疑说出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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