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虚阁网 > 高阳 > 曹雪芹别传 | 上页 下页 |
| 一五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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谈话因为夏云的出现而中断;她念完了信,看绣春没有意见,便即说道:“我可得赶紧上床;倦得快睁不开眼了。”夏云又问:“芹二爷,你呢?” “我再坐一会。” “对了,你多坐一会,陪陪绣春,我可不行了。”说完,匆匆而去。 “我真羡慕夏云,能吃能睡。”绣春叹口气:“夏夜漫漫。” 这是说,她既不能吃,又不能睡;曹雪芹大为不忍,脱口说道:“我在这里陪你。聊聊闲天,聊得倦了,自然就睡着了。” “那,”绣春问道:“你要不要上炕来?舒服一点儿。” 彼此到了这地步,原已甚么都不须顾忌;但曹雪芹却怕自己把握不住,不肯过于接近。 “我坐在这里很舒服。” 这倒也是实话,他坐的是一张铺着狼皮褥子的竹靠椅,相当舒服。因此,绣春不再多说,只摸索着将炕上闲置的一床俄罗斯毛毯给了他。 聊些甚么呢?曹雪芹心里在想,越是不相干的话题越好;正在思索时,只听绣春问道:“你带了些甚么书在路上消遣?” “一部聊斋;一部疑雨集。” “疑雨集?”绣春说道:“没有听说过这个书名,是部甚么书。” “是王次回的诗集。” “王次回这个人名也是第一次听说。”绣春又问:“是疑云疑雨的疑雨吗?” “对了!此人就有疑云、疑雨两部诗集。”曹雪芹说:“李义山诗:‘一自高唐赋成后,楚天云雨尽堪疑。’大概取义于此。” “这么说,诗是香奁体?” “可不是,替他作序的人说:‘无语不香、有愁必媚。’” “这么说,尽是些无题诗?” “‘无题’可不少。” “倒念一首我听听。” 曹雪芹暗中寻思,算是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话题。于是思索了一会说道:“我念两首‘无题’你听:是七律:‘玉壶传点出花丛,青鸟衔笺尚不通,砌就银湾乌不渡,筑成瑶岛鹤难逢。’” 他念得很清楚,也很慢,为的是绣春如有意见,随时可以插进来说,果然,只念了半首,就让她打断了。 “甚么叫‘银湾’?” “银湾就是银河。”曹雪芹答说:“我查过,有典的。” “有典也不通!明明是鹊桥,怎么说是银河。下一句也是胡说,陆放翁的诗:‘放鹤去寻三岛路’,没有说筑岛。瑶岛如果可筑,做神仙也就不难了。” “你的话是不错,不过太苛刻了一点。且等我念了再评,‘春浓逗梦三千里,路暗迷人十二峰。蜡照渐微香灺冷,佩声才达画堂东。’” “这是第一首?” “第一首。”曹雪芹问:“如何?” “‘西望长安’。” “西望长安不见家”家字谐音为隹;曹雪芹转念方懂,随即问说:“你倒说,怎么不好?” “用了好些典,费了好大气力,不过说了幽会几乎失期这么一件事!甚么‘银湾’、‘瑶岛’、‘三千里’、‘十二峰’都是没话找话的游词。还有一层,看‘玉壶传点’,自然是大户人家;‘青鸟衔笺’的‘青鸟’,想来指专坏闺阁名节的三姑六婆。”停了一下,突然听绣春问道:“芹二爷,你当我是信口开河,所以不爱答理是不是?” 正好相反,曹雪芹是惊异于绣春的见解,居然不输老手;这就必得一个字不放过地细听。因为如此,他不愿在应该有反应的地方,以常例答应;免得扰乱了对方,也扰乱了自己。 同时他也想到,大概绣春自己也会奇怪,居然说得出这么一番头头是道的“诗论”;莫非根本站不住,而他又不好意思驳她,所以保持沉默。倘或绣春是持着这样的想法,就不宜急于表白;否则,反会使她误会他是蓄意在敷衍她。 于是他平静地答说:“我是竦息屏营在听你的高论。你说你的,别管我,你谈结句吧!” 最后这句话,使得绣春相信曹雪芹不但并未漠视她的见解,而且听得非常仔细,知道她所说的“游词”,是指中间两联;起头两句亦已有解释,此刻所等待的,自是结尾两句。 这是一大鼓励,因为她正是对结尾两句不曾轻易放过,自觉有与众不同的心得;而又觉得如果曹雪芹根本心不在焉,等于对牛弹琴,岂不无聊?因而才有那一问;此刻方知他真是知音,自然兴奋得唯恐言有不尽了。 “前有‘玉壶’,后有‘画堂’,自然是有气派的人家;岂有大家小姐,深夜偷情,还弄出响声来的?‘会真记’里面,可有环佩丁东的描写?如果这句‘佩声才达画堂东’不是胡说;李后主写小周后‘手提金缕鞋’,倒是胡说了。” “批驳得好。不过——”曹雪芹突然顿住——这首诗写的应该是勾栏人家;绣春虽生长金陵,却从未到过秦淮旧院,大概也没有读过“板桥杂记”;只以为大户人家才有“玉壶”、“画堂”。不过,这样说明白了,令人扫兴,所以他改口说道:“我念第二首给你听。” 第二首是:“绕枕离怀话未穷,河梁只在此楼中。迎愁月剩三分白,隔泪灯摇一点红;有雾不曾遮别路,随风想得过花丛。王昌望里千回首,满院帘栊扬晓风”。他仍旧念得很慢,而绣春却一直到他念完才开口。 “第二首有点意味了;不比第一首言之无物。这是聪明人做的诗,学不足,才有余;‘河梁只在此楼中’,就是‘门外即天涯’,意不新句新。‘迎剩’那一联,套的‘梅须逊雪三分白’的句法。 不过‘隔泪灯摇一点红’这一句,真好。后半首写幽会既终,晓风晨雾中悄然离去的光景,也还工稳。只是有一点,我始终认为不通,‘随风想得过花丛’,是从‘因风想玉珂’这句唐诗化出来的;暗地里仍旧有环佩声在,既然早夜来去都不怕人知道,何必又绕‘别路’?”这一说,使得曹雪芹一时无话可答,心想,她的说法,不能说没有道理;倒是自己以为写的应该是勾栏人家,却颇有疑问,勾栏人家只有狎客,那有“王昌只在墙东住”的王昌? 正在想着,只听有极低的吟哦声;曹雪芹屏息侧耳才听出来,绣春在念那句“隔泪灯摇一点红。” “这首诗你只赏识这一句?” “嗯!”绣春答说:“亲切有味。” “这么说,你也有过这种境界?” “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!挨了骂,对着灯哭;泪眼模糊,望出去小小一团火焰在摇晃,觉得挺好玩,不知不觉连哭都忘记了。” 听她说得有趣,曹雪芹笑道:“那时候,心里的委屈也没有了?” “可不是!”绣春叹口气,“人,为甚么要长大呢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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