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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二


  绣春不作声;停了一会自语似地说:“我可不在这里过年。”

  “那怎么行。年下事多,女主人又在月子里,震二哥都得靠你了。”

  “不!我回通州;让秋月来替他们料理过年。”

  “这又是为了甚么?”

  “你不明白。”绣春又说:“请你写封信回去,把我的意思告诉秋月。”

  曹雪芹想了一回说:“写信容易;不过总得说个缘故,才不致于让人纳闷。或者,稍缓两天;我想秋月一定会来看产妇,那时你们当面商量,岂不甚好?”

  “也好!那你先就报个喜信回去吧!”

  报喜的地方,当然不止通州一处;曹雪芹索性替曹震分劳,用他的名义写了好几封向至亲长辈报喜的信。刚刚写完,曹震回来了;看了信连声道谢,随即发了出去。

  “咱们到厅上喝酒去。”曹震说道:“我有件事跟你商量。”

  “就在这儿喝,不是一样?”绣春接口,“今儿格外冷,菜端出去都凉了,不好吃。”

  曹震要跟曹雪芹商量锦儿扶正的事,怕绣春听了感触,所以想避开她;曹雪芹当然不会知道他的心事,附和绣春的提议;曹震无奈,只有在饭桌上小声交谈了。

  “这件事原有成议的,只挑日子行礼就是。没有甚么好商量的。”

  “不!要商量的细节很多;我怕有个人相形之下,觉得难堪。而且,这称呼上,也很为难;让这个人管你锦儿姊叫‘二奶奶’,我替她委屈。”

  曹雪芹心想:我也何尝不替绣春委屈?可是,他说:“这是没法子的事!”

  “总得想个法子出来!”曹震忽然说道:“我倒有个法子,这件事等那个人跟你出关以后再办。你看如何?”

  “那,”曹雪芹笑道:“我就赶不上这场热闹了。”他接着又问:“小侄子满月,总得请客吧?”

  “当然。”

  “这就有疑问了。锦儿姊那时候如果还是原来的身份,似乎不大合适。既然决定这么办了,不如就趁汤饼宴那天行礼,才是顺理成章的事。”曹雪芹又说:“至于那个人,我想她的度量是够的,似乎不必有多大的顾忌。”

  “不见得。”曹震摇摇头说:“这件事我得好好琢磨。如果太太提起,你不必太热心。”“震二哥,”曹雪芹真的忍不住了,“看样子,你还是不能忘情绣春?”

  “事情已经过去了。”曹震突然有豁达的神色,“跟了你去我很放心;我知道你待她很好。”说着举一举杯,彷佛表示感谢似地。

  ***

  第二天中午,秋月就由何谨陪着到京,带来了马夫人给新生婴儿的一把玉锁;还带来了锦儿最关心的消息——马夫人跟曹雪芹的看法一样,应该在汤饼筵前,为锦儿扶正。但婴儿弥月,尚未“破五”,诸多不便;不妨照南方做“双满月”的风俗,在二月初行礼宴客。

  “太太等一过了元宵就要搬进京了,总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安顿下来,正好喝你的喜酒。”秋月又说:“四老爷也还没有动身,可以替你主持这件大事,算日子正合适。”

  “那时候,”绣春向秋月说:“咱们的称呼都得改了。”

  “不,不,”锦儿急忙接口,“改甚么?还是一样!”

  “怎縻能一样?”秋月笑道:“莫非还叫你锦姨娘?当然没有这个道理。”

  锦儿想想不错;但自觉“二奶奶”的尊称,受之有愧,便即说道:“咱们还是姊妹,索性拜个把子;名正言顺地姊妹相称。”

  “这也不过是私底下,当着人自然还是得用官称。”

  “那都是以后的事;咱们现在先叙咱们姊妹的情分。”

  “如果真的拜把子,你就吃亏了。”绣春笑道:“你是老么。”

  “老么就老么,秋月是大姊,你是二姊,我是三妹。”锦儿即时改了称呼,向绣春伸手说道:“二姊,劳驾把那碗茶递给我。”

  看她一本正经的神气,绣春不免有滑稽的感觉,笑着向秋月问道:“怎么样?”

  “反正是私底下的称呼,而且本来是姊妹,也没有甚么!”

  “那好!”绣春将一碗药茶递给锦儿,说一声:“三妹,你要的茶。”

  就这么便叫开了;及至绣春谈到想回通州过年,锦儿便说:“那有这个道理!本来只能说请你帮忙;现在可要硬留你了,谁让你是姊姊!”

  秋月亦认为她决不能回通州;就是绣春自己想想,舍锦儿而去,是件情理上说不过去的事。但她从曹震的神色中看出来,他似乎还没有死心;倘或再一次中宵纠缠,很难摆脱,想回通州过年,实在是为了逃避。再想一想,要逃避也不一定要回通州;现成有地方在。

  “既然如此,我就先把家搬定了它。一过了元宵,太太搬进京;接下来办喜酒,我就没有工夫办我自己的事了。”

  接着,绣春将原定腊八迁入新居,还打算好好请一回客;不意锦儿生产,计画落空的经过,向秋月说了一遍,为的是要表明,想搬家并非临时起意,免得锦儿猜疑她有意疏远。

  “大姊,你看,她心心念念忘不了一个家!”锦儿的语气中,似乎带着不满,“咱们费尽心机,她始终不肯做曹家的人,那可真是没法子了。”

  绣春笑笑不作声;秋月对她的话却微有反感,觉得锦儿也很厉害,几句话就堵塞了绣春与曹震复合的任何途径,也就保住了她自己的地位。因此,她故意这样说:“也不见得就不能做曹家的人。”

  此言一出,绣春与锦儿都大惑不解;不约而同地用殷切的眼光望着她,要求她解释。

  “太太说过了,等芹二爷回来,太太或许会认绣春作干闺女。”

  “那可真是一件好事!”锦儿如释重负地说。

  绣春却不作声,只在心中琢磨,马夫人说这话的用意?认就认了,何必要等关外回来?此中定有深意!

  看她敛眉凝思的神情,秋月知道这句马夫人偶而动念,未见得能够实现的空话,已引起她的猜疑,不免深悔失言。为了不愿她多想这件事,因而故意转移话题。

  “你预备那天搬?看看我能不能帮忙?”

  “除了腊八,只有十九那个日子可以用。不过,拣日不如撞日,那天诸事齐备,那天就搬。”

  “怎么叫诸事齐备?”

  “第一是人,除我二哥派个伙计来看门以外,我想买个女孩子;再雇个老妈子。第二是动用家具——”

  “二姊!这你不用费心。”锦儿抢着说道:“对面那间屋子里的东西,你当然不会再要;我另外替你备办新的,用我自己的私房钱,与二爷毫不相干。”

  绣春料知推辞不得;因为不能自己动手去备办,必得锦儿派她家的听差去采买,不肯收钱,争也无用。索性坦然接受:不过特别声明:“如果是你自己的私房钱,我就先谢谢了。”

  只隔了五天工夫,绣春便已进屋;一切都显得很匆促,因为曹雪芹很热心,要帮绣春陈设布置,到琉璃厂辛苦搜觅了一些很别致的摆设和字画,要不落俗套,可又不能太贵,很花工夫。绣春巴不得早早安顿好了,好让他回通州去过年。

  白天在曹震那里,有许多年下的琐务要绣春代为料理;她跟曹雪芹是从黄昏开始,一连忙了两天,大致就绪,绣春便催促他说:“你明天就回去吧!太太早就在盼望了。”

  “明天还不行!你们两处的春联还没有呢。一共十来副,连做带写,起码得一整天的工夫。”

  “那就后天走。”绣春想了一下说:“今天新来的周妈会做扬州菜;明天晚上你在这里吃饭,算我替你饯行。”

  “说甚么饯行?照南方的风俗,算吃年夜饭好了。”

  “随便你怎么说,反正就咱们两个,喝喝酒,聊聊天,岁暮一乐。”

  这一说勾起了曹雪芹的兴致,“这会儿就可以来一杯。”他问:“有现成的酒没有?”

  “有震二爷给我的葡萄酒。”

  “我知道;那是好酒,西什库的吴神甫送的。红的比白的更好。”

  “有红有白。你爱红的,我拿红的你喝。”绣春又说:“不过没有甚么下酒的好东西。”

  “清谈佐酒最好。”

  话虽如此,也不致一无佐酒之物;胡同里不断有“萝卜赛梨”;“半空儿多给”的吆喝声;绣春让王达臣派来看门的伙计老赵,叫住小贩,买了好些甜而多汁的萝卜;越吃越香的花生,就着倒在水晶杯中,紫红色的葡萄酒,在曹雪芹觉得是难得的一份享受。

  “锦儿扶正以后,你是仍旧叫她姊姊呢;还是管她叫二嫂子?”

  “我倒还没有想过这件事。”曹雪芹沉吟了一会说:“依情分,不妨仍旧叫姊姊;但为了抬高她的身份,应该叫她二嫂子。”

  “那末,”绣春问说:“为了抬高我的身份,你愿意叫我甚么?”

  这一下将曹雪芹问住了,他不明白她这一问的意思;而且真的也想不出怎么样的称呼才能抬高她的身份。

  见他不住发楞,绣春便说:“叫我姊姊,不就抬高了我的身份?”

  “这,”曹雪芹说:“这容易!”他又说:“我倒不觉得这么随便叫一声,就能抬高你的身份。”

  “不是随便叫一声,是真的当你的姊姊。”绣春闲闲地说:“莫非你不知道,太太说过了,要认我做干闺女呢!”

  “真的!”曹雪芹惊喜交集地,“那可是太好了。”

  “你先别高兴!要等你关外回来,才谈得到这话,也许行,也许不行;全在你我。”

  “这话,”曹雪芹放下酒杯说:“这有甚么讲究在内,我可不懂。”

  “你真的不懂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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