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曹雪芹别传 | 上页 下页
一四一


  “嘴馋是不是?”她说:“爱吃蟹,可又懒得剥;现成到口的东西,味道先就打了个折扣。”

  “虽说打了折扣,还是好。”曹雪芹一面咀嚼,一面说:“一年,也只有秋天,才有好东西吃。”

  “照你这么说,苏东坡的诗,不妨改一个字。”绣春将“一年好景君须记,最是橙黄橘绿时”的“景”,改了个“吃”字,朗声念了出来。

  曹雪芹笑了,“点金成铁,”他说:“你得把苏东坡气死。”

  “苏东坡本来就是个馋鬼。”绣春念了些苏东坡咏饮馔的诗句,忽然问道:“‘一骑红尘妃子笑,无人知是荔枝来,’从广东到长安得多少天,那荔枝还能吃吗?”

  “杨贵妃吃的荔枝,是从四川去的。”曹雪芹答说。

  “四川到长安,路也不近啊!而且走栈道也快不了。”

  “不是走栈道。那时有一条快捷方式,名为‘子午道’,走这条路要近得多。咱们不谈这些,谈谈别的吧!”

  谈到这些,锦儿插不进嘴去;曹雪芹怕冷落了她,所以这样说法;绣春懂他的用意,便向锦儿说道:“你那天说,等这回阳澄湖的蟹到了,得先给太太送去;不知道那天到?”

  “大概就是这几天。”锦儿向她使了个眼色,“我看,到时候你走一趟吧!”

  “是啊!我就是这么想;所以才问你那天到。”

  * * *

  由江苏来的阳澄湖大蟹,在京师是无上珍品,曹震只分到十六只;十六只蟹分装十六只海碗大的竹箬篦篓;篓子里塞满了新谷,蟹就埋在谷子里,据说运到京师,篓中的新谷大多成了稻壳;要这样蟹才不致于饿瘦。

  分了一半让绣春带到通州;秋月将南京带来的,那套专门为了吃蟹用的银器找了出来,马夫人不由得又想起了爱子。

  “你是从那儿找出来的?”她问:“那天芹官问我;我说不知道搁那儿去了。早知道能找到,应该让他带了去。趁还没有走,让他多吃两回蟹。”

  “太太这么惦着芹二爷,我看,”绣春说道:“真不能没有一个能让太太放心的人,跟了去照应。”

  “这,”马夫人缓慢地说:“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。秋月倒是愿意陪了去,他又一定不肯;而且说实话,我也真少不了秋月。”

  “我倒有个办法,一定妥当。”

  “喔,”马夫人蟹也不吃了,望着她说:“甚么妥当的办法,快说给我听听。”

  “我跟了去。”绣春从从容容地说:“把芹二爷交给我,太太不能不放心吧?”

  这真是语惊四座了!大家都是口手俱停,一齐望着绣春,倒像是她突然变了样子,要仔细看看,到底变了多少?

  “怎么啦!”绣春却沉得住气;拿起小银锤,砸碎了一只蟹螯;“叭哒”一下,又响又脆,让马夫人微微一惊。

  “我得抽袋烟,好好想一想。”马夫人拿手指在专为涤手的浓茶中过一过,随手抓一把菊花瓣在手掌中搓着。

  秋月听说马夫人要抽烟,便起身替她去取了旱烟袋来;这时只听得夏云开口,“你是怎么想来的?”她说:“你跟锦姨娘谈过没有?”

  “我只回太太就行了。这话不必跟她说;她就心里愿意,也要装贤慧。”

  “慢着,”思路极乱的马夫人,抓到一个头绪了;连秋月已经点燃了纸媒,都顾不得抽那袋烟,急急问道:“你说,锦儿愿意放你?”

  “她不放也不行。”绣春很快地回答:“腿长在我身上,她怎么留得住我?”

  “原来你至今跟震二爷还存着意见。”

  “不!太太,我是为锦姨娘;太太跟四老爷不都许了她的,只要生了儿子,就把她扶正。咱们这种人家,那是多难得的事;我早就下定决心了,决不能挡她的路。说老实话吧,就是没有芹二爷这趟出远门,我也不会跟他们一起过日子。”

  “这是早就看出来的事。”秋月脱口说道:“人各有志,不能相强;太太,我看绣春的主意,很可以行得。”

  “这是一举三得的事。”绣春因为有秋月支持,才说正面的理由:“第一,太太有秋月在,芹二爷可以放心了;第二,芹二爷有我跟着去,太太也可以放心了;第三,锦姨娘没有我挡着她扶正的路,她也可以放心了。”

  “前面两个放心都不错。”秋月抗声说道:“你形容锦姨娘的话,可是有欠厚道。”

  “说老实话,听来总是刺耳的。”

  “你们别抬杠了。”夏云插进来说:“凡事讲理,既然是一举三得的事,就请太太作个决断吧!”

  “我是怕震二爷会怪我——”

  “这有甚么好怪的?”绣春大声说道:“本来就不成的事。”

  “我总觉得,彷佛有意跟震二爷作梗似地。”

  “这样吧,”秋月接口说道:“等我进一趟京,跟锦姨娘好好儿说一说;我想把话说明白了,她也不能不替芹二爷设想。我只作为太太问她的意思,让她自己说一句:既然有这种种难处,也只好搁下不提了。这么办,彼此的面子都不伤。”

 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。马夫人先是因为这个变化来得太突兀,一时心理上不能接受,及至心定下来仔细想一想,确是最适当的安排。

  好几天来一桩想起来便犯愁的心事,竟想不到地解消了;那份快慰,几乎是从曹老太太去世以后,从未再有过的事,因而竟兴奋得失眠了。及至通前彻后一遍遍想下来,又有件事不能释怀;这一下,越发辗转不能安枕,索性披衣起床。口渴想喝茶,唤小丫头唤不醒,却将睡在后房的秋月惊动了。

  “太太要甚么?”

  “怎么把你吵醒了?”马夫人歉意地说:“我一直没有睡着;想起来喝口茶。”

  “我来。”

  等秋月倒了茶来;马夫人问道:“你困不困?”

  秋月知道是有话要谈,便即答说:“我睡过一觉;怕太太困了。”

  “今儿个也不知怎么回事?心里一直惦着芹官的事,怎么样也睡不着。”马夫人放低了声音说:“别的都好,就有一件事,似乎不大合适;趁这会儿没有人,正好跟你商量。你坐过来。”

  于是秋月将一张小板凳端到马夫人身边坐下,仰脸望着,等候发话。

  “绣春今年多大?”

  “她比我小一岁,今年整三十。”

  “她跟芹官怎么样?”马夫人问道:“有没有好过?”

  秋月知道,这所谓“好过”,是可曾有过肌肤之亲?这一点她知之有素;“没有。”她说:“决没有。”

  “那末这趟到了奉天呢?”

  “那,”秋月是早已想过了;赞成绣春跟了去照应,自然也就当她拿春雨看待了,因而便笑笑说道:“太太又何必为这个操心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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