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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八


  策骑狂奔,当天日落时分,便到了通州,在镖局门口下了马,将马鞭子和缰绳丢给小伙计,顾不得同事的招呼,直往内宅闯去。

  仲四奶奶已经得报,站在院子里等候;一看王达臣一身尘土,满面油汗,却是昂首挺胸,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,心就放了一半;抢先说道:“王二爷先息息,洗把脸、喝口茶,缓一缓气,慢慢儿谈。”接着,便唤丫头:“替王二爷掸土,倒脸水来。”

  “好!慢慢来。”王达臣一语双关地:“中午都顾不得打尖,在马鞍子干啃了一块馍!今儿晚上可得好好儿吃一顿。”

  “有,有!我叫他们预备。”

  等洗了脸、喝了茶,气定神闲,王达臣才细说此行的经过;仲四奶奶听到冯大瑞如此义气,感动得淌眼泪;反倒是王达臣安慰她了。

  “你也别难过。如其不然,大瑞闯的祸还要大;如今大不了充军,有三年五载一定可以回来。”王达臣紧接着又说:“咱们现在先商量仲四爷的事。强永年的意思是——”他将这个消息应该瞒住张九的意思说了一遍。

  仲四奶奶却是识见高超,“冤家宜解不宜结,原是四爷自己把话说僵了,怨不得人家。话又说回来,张九爷也是要面子的人,没有能帮上忙,心里一定也怪难受的,巴不得有个机会,能让他去掉这块心病。如果咱们瞒着他,倒像是认定了四爷这场官司,是他作成似的,那不真成了冤家啦吗?”她急忙又说:“我是女流之见。王二爷,还是请你作主。”

  “四奶奶你真高!”王达臣由衷佩服,“你别客气,我听你的。”

  仲四奶奶想了一下说:“这也是四爷的年灾月晦,该命如此。再说人家,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虽说有大帽子扣下来,不能不放人,心里到底不大服。俗语说:财去身安乐;遭了这场官司,能这么风风光光出来,虽是弟兄们的义气,小钱到底也不能不花,我想预备二百两银子,请王二爷带了去看张九爷,一面把情形告诉他;一面请他在顺天府托个人情。这不就见得咱们一点都不记张九爷的恨,还是拿他当自己人看吗?”

  “王二爷,”仲四奶奶又问:“今儿晚上,你是住在这里,还是去曹家?如果住在这儿,我派车把弟妹去接了来。”

  原来镖局和曹家,都有他们夫妇的住处,因而才有此一问。王达臣毫不迟疑地答说:“今天我住在曹家。”接着又说:“这会我去去洗个澡;请四奶奶把银子预备好。等洗完澡,随便吃点东西,我就去看张九。”

  仲四奶奶一一应诺。等他洗了澡回来,桌上已摆下很丰盛的晚饭;王达臣没有喝酒,吃了几个火烧,喝了一碗小米粥,随即带着四锭大元宝来看张九。

  张家灯火辉煌,正在宴客。王达臣踌躇了一回,跟他家的门上说:“请你悄悄儿跟张九爷回一声,我有要紧事,只说两句话;张九爷如果不便分身,那就约个时间我再来。”

  结果是张九在远离宴客之处的一间客房中,接见了他。王达臣由于仲四奶奶那番话的启示,在神态上掌握住了告慰于自己人的那份恳切,语言显得很从容。

  “有个好消息来跟张九爷说;还有件事求张九爷。我那把兄弟冯大瑞在直隶臬台那里投了案了;总督衙门的马老爷,拍胸脯担保,一定能把仲四掌柜放出,不必具结,也不必交保。不过,顺天府的差人,忙了一阵子,真也辛苦了;仲四奶奶的意思,想送他们几两银子喝杯酒。这件事,非拜托张九爷帮忙不可!”

  “喔,”张九很注意地问:“你那把兄弟投案了?”

  “是的。”王达臣答说:“直隶臬台衙门已派了一位差官,姓麻,带公文到顺天府来接头,大概就在这一两天到京。是沧州的强镖头强永年陪了来的,预定住西河沿的三义店。”

  “强永年我也是熟人。这件事能这样收场,足见江湖义气。”张九又问:“刚才那话,是仲四奶奶的意思?”

  仲四奶奶的估量,一点不错,张九对仲四的入狱,内心中确是有一份难以抛开的疚歉;难得有这样一个让他补过的机会,自是求之不得。不过他做事也很有分寸,若说顺天府的打点,由他一力担承,示惠忒嫌明显,必非他人所愿接受;倘或发生误会,以为他借故推辞,那就更是弄巧成拙了。因此,在四个大元宝中,他只取了一个。

  “有五十两银子,也就差不多了。拜托王镖头回复仲四奶奶;仲四爷在里头本就没有吃甚么苦,如今恭喜脱灾,一切都归我料理,后天我就进后,等在三义店见了强永年跟差官,我自有道理。”

  “多谢张九爷费心。”王达臣又说:“五十两银子只怕不够。”

  “不够我会添补;随后再说。”张九急转直下地说:“冯镖头实在够朋友:江湖上如今像他这样有担当的人,真少见了。不知道他的案子怎么样?有没有可以效劳之处?”

  见他关怀冯大瑞的神态恳切,不是泛泛的问讯之词,王达臣感动之余,心中不觉一动;暗自思量,张九一天到晚跟粮船上人打交道,纵非漕帮中人,对漕帮的内幕,也一定比其他的“空子”了解得多,似乎可以跟他谈谈。

  转念一想,仍以谨慎为妙;当下殷殷致谢,只说若有拜托照应之处,再来奉求,随即便起身告辞了。

  ***

  未到曹家之前,王达臣便已仔细想过,决定“报喜不报忧”。

  曹家只知道仲四出事了,连马夫人都深为关切,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,是为了甚么事惹的祸?所以王达臣不妨只报仲四可免牢狱之灾的喜;不报冯大瑞身入囹圄的忧,且博得个皆大欢喜。

  果然,听说他一到,马夫人打发人出来,请到上房相见;问起仲四的情形,王达臣将早就编好的一套话,从从容容地说了出来。

  “他是受了牵累。沧州有个姓强的同行,曾经推荐过一个人,干不到三个月,不愿再干了;临走时,闹了点意气。那知道这个人犯了盗案;在堂上记起旧恨,平白无辜地咬了仲四一口,说他是寄赃的窝家。

  “人是强永年荐来的,他得想法子;这回我赶到沧州,强永年已经花了钱,把仲四洗刷出来了。这三五天,公事一到顺天府,人就可以出来。”

  “贼咬一口,入骨三分,能洗刷出来,可真不容易。”马夫人问道:“你还没有吃饭吧?”

  “吃过了。”

  “饭是吃过了,酒还没有喝;看脸上就知道。”秋月向夏云示意,“今儿留的菜不少,你去招呼吧!”

  绣春也跟着去了,似乎想打听甚么,却几次欲言又止;王达臣心知有异,故意不问,直到绣春走了,才向夏云提起。

  “她也不知道从那儿得来的消息,说仲四这回让逮了去,是因为大瑞的缘故。顺天府没有逮着大瑞,才拿仲四顶了窝儿。她问我是怎么回事?我说我不知道;她彷佛还不大相信。”夏云说到这里,口发怨言,“我是真不知道。你回来一句话也没有,我也不能跟仲四奶奶去打听。就像刚才的话,你不听太太在说,‘贼咬一口,入骨三分,洗刷出来可不容易’。这话是甚么味儿,你自己去体会吧!”

  王达臣不作声,只喝着酒,但视线只绕着夏云转,情深无限,却拙于表达。夏云也不忍逼他,只坐下来为自己也斟了杯酒,一喝便是一大口,还叹口气。

  这让王达臣真不能不开口了,“我不是不肯告诉你;是怕你心里着慌。”他说:“你如果能出个主意,受一场惊也还值得;又出不了主意,我又何苦害你空着急。”

  “你别门缝里张眼,把人都瞧扁了!”夏云答说:“我大大小小的风波,也见识过;怎见得我就出不了主意?”

  王达臣又沉默了;这回却不曾看妻子,只低着头想心事,好久,才抬起头说道:“好吧!我就让你出个主意。大瑞的案子很重,至少也是个充军的罪名——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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