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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


  一听这话,绣春忍不住想笑,掩住了嘴,侧耳细听,看秋月如何回答?

  谁知听到的回答,是她再也想象不到的;“太太先别为我操心。”秋月说道:“倒是绣春,难得她嫂子也来了;太太别错过这个机会。”

  “不错,当初绣春为夏云费了好大一番气力;如今夏云也该报答报答她这个小姑子了。”绣春恍然大悟,秋月与马夫人先前所谈的是甚么?心中无限气恼,自觉脸上发热,自知心境已现于词色;便尽力压抑,想起曹雪芹刚才所说的“无无我”,果然不错,赌口气偏要把那个“无”字拿掉;这样转变念头,居然能把所听到的话,暂时丢开;去开了酒坛,挑个最大的酒壶,将酒灌满,再打开食橱一看,有一块蒸好了的,与那坛花雕来自同一地点的茶油鱼干;此外还有一碗煮栗子,都可以将就下酒。

  刚检点停当,只见秋月走了来说:“怎么想起来喝酒?井里不还有浸在那里的水果?”

  “那更好了。”绣春随即答说:“把它捞起来吧!”

  于是秋月唤小丫头将装入布囊浮沉在井水中的水果捞了起来,有瓜、有藕、还有莲子与菱角,装了一盘送出去,却只有曹雪芹一个人在。

  “绣春呢?”

  “她看太太去了;时候还不太晚,要不要再出来坐坐?”

  曹雪芹的话刚完,已见绣春来,却只得她一个人,“太太已经上床了。”她小声又说:“你喝归喝,可别高谈阔论,惊吵了太太;那就喝不久了。”

  “你们耍喝到甚么时候?”秋月接口说道:“已过了二更——”

  “不会太久,”曹雪芹据实说道:“至多三更天。”

  “就四更天也不要紧!”绣春脱口便说:“怎么叫长夜之饮?”

  秋月一听她的语气不大对劲;不知道她又甚么事不痛快了?摸透了她的脾气,不去理她,笑一笑转身要走。

  曹雪芹急忙问道:“你到那里去?”

  “我去拿酒杯;我也想喝一点儿。”

  “那才好!”曹雪芹大为高兴,“你替绣春也带一副杯筷来。”

  取来两副杯筷;两人一左一右,名为陪着曹雪芹喝酒,其实只是替他剥菱、剥莲子。绣春一面动手,一面问道:“最近做诗了没有?”

  “这个月做了三回了。”曹雪芹答说,“都是临时有人邀的。”

  “是你们诗社里的人?”

  “也有外头人。”

  “题目呢?”绣春又问,“是随便做,还是先拟好了的?”

  “是些甚么题目?”绣春自问自答似地:“无非风花雪月。”

  言下大有藐视之意;曹雪芹不觉抗声:“那可不一定——”

  “轻一点儿,轻一点儿!”绣春赶紧拦住;而且埋怨:“你就是这样子!只要一喝酒,嗓门儿就大了。”

  “这可跟酒不相干!”秋月插进来说:“他酒才上口,那里就到了‘逸兴遄飞’的时候?是你的话惹起来的。”

  “真是,月光之下,也有‘青天’。”曹雪芹笑着举杯:“来,来,秋月,咱们喝一杯!”

  “别闹酒,喝一口好了。”

  “好,喝一口。”曹雪芹微一仰头,喝了一大口。

  秋月却还刚端起酒杯,向绣春说道:“你也来啊!”

  绣春默默地举杯,踌躇了一会,喝口酒将杯子放下,又低下头去剥莲子。

  见此光景,曹雪芹便转眼去看秋月;她亦正在看他,两人都是无奈的眼色。不过曹雪芹自目语中受到了鼓励——秋月自觉扫了绣春的兴,示意曹雪芹补救。

  于是曹雪芹平静地说:“绣春,你别以为我们诗社里,都是吟风弄月,无病呻吟;题目很多,不过要看体裁而定。譬如古风,要有铺叙,不能找个枯燥的小题目;如果是近体,题目又不宜于太大,可是一社又不能做一首近体,那就得另外在拟题目上想法子了。”

  是甚么法子呢?这要绣春来问,话才接得下去;但绣春只望了他一眼,并无话说。

  这一下局面就很僵了。秋月不能不开口,“是啊,”她附和着:“一社不能只做一首近体;那怕是律诗,遇到像温飞卿那种捷才,手一叉一句;叉八下,诗就有了,余下来的辰光,干甚么?”

  “就是这话。”曹雪芹的扫兴之感,总算消失了:“如果做近体,总是四首或者八首。”

  秋月看绣春仍无接口的意思,只好又问:“怎么是四首,或者八首?要看工夫够不够?”

  “不!律诗做四首;绝诗就是八首。”

  “那得找八个题目;是一个题目上想八个花样。譬如说,有一回我们做七绝,总题目是酒,分题第一个是‘思饮’;末一个是‘宿醒’。”

  “那就怪不得了。”秋月笑道:“从头一天做到第二天,题目别说八个,十八个也不难。”

  “你也别这么说,有时候还真不大好拟。”曹雪芹说:“不是凡事都可以入诗的。”

  秋月点点头说:“你说这话,见得你诗有功夫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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