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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


  第二次催促,绣春可真不能不走了。回到自己的屋子里,小丫头早替她倒好了一盆水在那里,便脱却竹布衫,卸了肚兜抹身。此时月色已经偏西,斜照入窗,正好让她自己看到丰满白皙的前胸,捏一捏左臂,肌肉还是紧鼓鼓地;不由得想到他二哥的把兄弟、专走口外镖的冯大瑞,有一次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,借扶她过青苔时,在她膀子上捏了一把;再想到秋月跟马夫人所说的话,心中蓦地一震,震开了她的思路。

  她当然常想到冯大瑞,但每一想到,总是自己千方百计地回避;尽力把冯大瑞这个人和名字忘掉,越快越好。但这时候思路一震开,再也无法收束;顺理成章地想了下去,不由得就自问:就嫁冯大瑞,有何不可?

  此念一生,自己都大吃一惊!随即便浮起了作孽的感觉;赶紧抹干身子,穿上布衫,将蒲团移了过来,当窗跪下,双手合十,口中急急默念“般若波罗密多心经”;但抬头正见一轮明月,自然而然地在心里冒出来两句诗:“嫦娥应悔偷灵药,碧海青天夜夜心!”

  这下将她急出了一身汗!在意马心猿、不知如何是好的烦躁中,又想到了李商隐的那两句诗,抓住了一个“悔”字,自家思量:“她悔,我该不该悔呢?”

  终于有了计较,索性好好想它一想!这一转念间,平矜去躁,心就静了。于是又磕了个头起身,重新抹了一遍身,换上一件旧罗衫,坐在窗下,摇着蒲扇、喝着白菊花泡的凉茶,自己问自己:从那里想起?

  首先想到的仍是冯大瑞。平时不敢多想,此时一敞开了思路;冯大瑞的一切,风起云涌般奔赴心头;就像人在野马上一样,驾驭不住,就只好紧紧抓住马鬃,随着牠走了。

  这一场“野马”跑下来,晓钟已动;绣春倒不是人倦了,而是对冯大瑞的所见所闻,想得太多,自然思倦了。但由冯大瑞想到她“听壁脚”的那番话,不免惭感交并;同时也由曹雪芹杜撰的那句“无无我”,了然于人家为甚么会说这样的话?旁观者清,必是自己对冯大瑞的感想,不知不觉中落入马夫人与秋月的眼中,人家才会有此议论。说起来全是好意,尤其是秋月;也许马夫人闲言闲语听得多了,已经很不高兴,只为秋月从中排解,才没有发作。那末,刚才自以为编得很绝的那个故事,岂不是比“狗咬吕洞宾”还不如?

  念头转到这里,又出了一身汗;毫不迟疑地站了起来,但出了房门,却又站住了细想了一会;原意是要去向秋月输诚,沉吟后改变了原意,只要看一看秋月无恙,回来再作道理。

  到得那里一看,只见窗户已开;绣春急忙缩步。心想,此刻约莫四更天了,比先前凉爽得多,如果那时关窗不嫌热,这时候又何用再开?可见先前的关窗,必是料到她会来,有意摒拒。

  这样一想,越发将身子后退,躲在暗处,悄悄凝望,但见月色如霜,将秋月屋子里照出一大片白色;而就在这一大片白中,出现了一条侧影,自然是秋月;等她转过身来,但见脸上蒙着一块手巾,而且用双手揿住,好久都不曾放下来。

  “这是干甚么?”绣春在心中自问,怎么样也想不出其中的道理。

  双眼睁得好大地,终于盼到秋月露了真面;一望之下,大吃一惊,她看到秋月那双眼肿得熟透了的杏儿那么大。

  绣春怔怔地望着;痴痴地想着,发觉自己的心情一变再变,当秋月掩面疾走时,知道一时逞口舌之快,闯了祸了;后来去喊秋月时,自是怀着满怀歉疚;而此一刻是惭感交并,痛悔不安。她跟冯大瑞的情形,秋月自是旁观者清;想撮合他们成就姻缘,原是一片菩萨心肠,不道好人不得好报,会挨她这一顿窝心骂,怎不伤心欲绝。

  于是,绣春也热泪交流了,毫不迟疑地到门外轻声喊道:“秋月,你开门,让我进去。”

  一面说,一面去推门;门是绣春刚才出去过了,回来尚未闩上,所以应手而开。而就在秋月愕然不知所措时,只能“咕咚”一响,绣春已跪在她面前了。

  “干甚么?干甚么?”秋月惊问。

  “我该死!我胡涂!这会儿才明白过来。”

  听这一说,秋月的一颗心才放下;自然也觉得快慰,“起来、起来!”她将绣春拉了起来,顺手拿自己的手巾给了她:“擦擦眼泪,咱们到外面去谈。”

  绣春一接手巾,立刻就解开了刚才所见的疑团,秋月是因为泪肿了眼睛,用热手巾敷着消肿。意会到此,顿时着急。

  “你这双眼睛怎么办?天亮太太看到了,怎么说呢?”

  “太太倒还不要紧;就怕芹二爷问。”秋月泰然笑道:“说不得只好装病了。”

  “装甚么病?”

  “自然是害眼。”秋月问道:“还能装甚么病?”

  “真是,”总春自己都觉得好笑,“我也是急胡涂了。”

  说着,她将手巾重新泡在热水中,后干了交到秋月手中;然后将竖在后廊上的竹榻放了下来,与秋月对月并坐,悄诉心曲。

  “我自己都不知道,我说的话会那么重。”绣春说道:“亏得还是你涵养好;换了我,早就闹翻天了。”她看着秋月那双肿得不能完全睁开的眼睛,复又忧心忡忡地说:“肿得这么厉害,怎么办呢?得找点甚么药敷一敷才好。”

  “不要紧!随它去,自然慢慢会消肿。胡乱一治,反倒治坏了。”

  “唉!”绣春叹口气,“我是怎么鬼摸了头?害你哭出几缸眼泪。”

  这下又勾起了秋月的委屈,“也不尽是为你。”她低声诉说:“你总也听见了太太跟我说的话,说芹二爷以后不用我再照应了,这倒无所谓;说甚么以后怕有我照应不到的地方,你想想这话是甚么意思?”

  绣春细想一想,也懂了,但不肯说实话,“你别胡猜!”她说,“太太不是那种会多心的人!”

  “也不止这一回了。有时候,芹二爷回来,我在他那里多谈一会儿,就会让小丫头来找;到去了又没事。”秋月痛苦地又说:“太太也不知怎么想来的,彷佛芹二爷对他自己的亲事不热心,只为有我梗在中间。这是那里说起?”

  “太太不会有这种念头。”绣春仍只是委婉地替马夫人解释;秋月当然听不入耳,但也不再辩驳。

  “喔,”突然间她打断了绣春的话,“我想起一件事,要趁早交代。明天我装眼病,芹二爷一定会来看;往常我只要病得躺下了,他一定会端张凳子,坐在床前,陪我聊天,聊个没完。明天如果仍是这样子,我的眼就好得慢了;你得想个法子,别让他到我屋子里来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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