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曹雪芹别传 | 上页 下页
四八


  绣春觉得好笑,忍不住撇一撇嘴说:“听听,倒像是咸安宫官学的教习。”

  秋月自己也失笑了,但笑声短促,而且带着鼻音,听来像是冷笑,有着不屑与言的意味;这下将绣春刚刚平服下去的气恼,倏地又提升了。

  曹雪芹却没有留心她的脸色;实在也是看不到,因为绣春背着月光。他只想到绣春既然开口了,正好逗她把话说下去。

  “做诗的事,是你提起来的,结果我跟秋月大谈特谈,你反倒没有话了!”

  “既然你们大谈特谈,那里容得我插嘴?”

  这话又使得秋月不悦;她心里在想:原是怕你们闹成僵局,在苦心调护;怎么倒因为果,说成有意要抢你的话似地,这不是太不识好歹了吗?

  于是,她立刻就回敬了一句:“谁又摀住你的嘴,不让你说了?你尽管发你的高论好了。”

  这无异火上加油,绣春随即应声,“好!”她面向着曹雪芹说:“我说段故事你听,你看是不是可以当做诗的材料?有家人家,女儿很多,死的死,嫁的嫁,后来剩下两个;其中一个是让夫家休了回来的。未嫁的那个,跟她娘说:她虽是人家不要的,人才也还过得去;不如把她嫁了吧!你道她娘怎么说?她娘说:她已经嫁过一回了。倒是你,黄花闺女,还容易嫁得出去。你说,这不是老天有眼?”

  一语未毕,突然发现秋月已站起身来,随即掩面疾走;曹雪芹一楞,“是怎么回事?”说着,便要赶进去探个究竟。

  绣春知道闯了祸了;但曹雪芹进去一看,这场祸便不易收拾;所以一把将他拉住,“没有甚么!”她将他按在椅子上:“你替我安安静静坐着,包你没事。”

  曹雪芹坐下来,细想一想问道:“你刚才说的是你自己跟秋月?这话是怎么来的呢?”

  “是我瞎编的,那里有这回事?”

  “瞎编的?”曹雪芹狐疑莫释:“怎么跟你们俩的情形很像?”

  “那里很像?第一、太太是我们的主子,又不是娘;第二、我也不是给人休掉的,是我自己不愿意。你说那一点相像。”

  这使得曹雪芹将信将疑,大为困惑,“你怎么好端端编造这么一段儿呢?”他说:“总有个缘故吧?”

  “有甚么缘故?聊闲天嘛!”绣春已能料到秋月这时候作何情状;反正眼前决不会有风波,所以用快刀斩乱麻的语气说道:“好了,别提了!本来没有是非;让你这么一形容,倒真像我编了故事故意笑她似地。你不要多事;变成庸人自扰。”

  曹雪芹先不作声,静静地眼朝里望;未见任何异状,心也就能放得下了。

  绣春看自己的话有了效验,便又想了些闲话来谈;将曹雪芹的情绪稳定下来,才问:“你明天不回去吧!”

  “我不回去,我等王二哥来。”

  “那就尽有聊天的工夫。这会儿不早了,睡去吧!”

  曹雪芹犹有恋恋之意,经不住绣春软哄硬逼,只好归寝。绣春看他上了床,为他掖好帐门,油灯中只留一点微焰,然后轻轻关上房门;还怕曹雪芹会悄悄起来窥探,索性去取了根擀面杖,套入双扉门环,从外面闩住了。

  这时小丫头都已睡了,绣春收拾了残肴剩酒;一个人在月亮下坐了好一会,决定去向秋月陪个不是。

  秋月就住在马夫人后房,但另有门可出入;绣春到她窗下,侧耳听了半天,并无声息,便柔声喊道:“秋月、秋月!”

  “睡了,别吵醒了太太!有话明儿个再说。”

  秋月的声音很轻;但除了稍觉冷漠以外,别无异样;绣春踌躇了好一会,觉得去留两难。

  “你怎么还不走?太太刚睡着。”

  第二次催促,绣春可真不能不走了。回到自己的屋子里,小丫头早替她倒好了一盆水在那里,便脱却竹布衫,卸了肚兜抹身。此时月色已经偏西,斜照入窗,正好让她自己看到丰满白皙的前胸,捏一捏左臂,肌肉还是紧鼓鼓地;不由得想到他二哥的把兄弟、专走口外镖的冯大瑞,有一次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,借扶她过青苔时,在她膀子上捏了一把;再想到秋月跟马夫人所说的话,心中蓦地一震,震开了她的思路。

  她当然常想到冯大瑞,但每一想到,总是自己千方百计地回避;尽力把冯大瑞这个人和名字忘掉,越快越好。但这时候思路一震开,再也无法收束;顺理成章地想了下去,不由得就自问:就嫁冯大瑞,有何不可?

  此念一生,自己都大吃一惊!随即便浮起了作孽的感觉;赶紧抹干身子,穿上布衫,将蒲团移了过来,当窗跪下,双手合十,口中急急默念“般若波罗密多心经”;但抬头正见一轮明月,自然而然地在心里冒出来两句诗:“嫦娥应悔偷灵药,碧海青天夜夜心!”

  这下将她急出了一身汗!在意马心猿、不知如何是好的烦躁中,又想到了李商隐的那两句诗,抓住了一个“悔”字,自家思量:“她悔,我该不该悔呢?”

  终于有了计较,索性好好想它一想!这一转念间,平矜去躁,心就静了。于是又磕了个头起身,重新抹了一遍身,换上一件旧罗衫,坐在窗下,摇着蒲扇、喝着白菊花泡的凉茶,自己问自己:从那里想起?

  首先想到的仍是冯大瑞。平时不敢多想,此时一敞开了思路;冯大瑞的一切,风起云涌般奔赴心头;就像人在野马上一样,驾驭不住,就只好紧紧抓住马鬃,随着它走了。

  这一场“野马”跑下来,晓钟已动;绣春倒不是人倦了,而是对冯大瑞的所见所闻,想得太多,自然思倦了。但由冯大瑞想到她“听壁脚”的那番话,不免惭感交并;同时也由曹雪芹杜撰的那句“无无我”,了然于人家为甚么会说这样的话?旁观者清,必是自己对冯大瑞的感想,不知不觉中落入马夫人与秋月的眼中,人家才会有此议论。说起来全是好意,尤其是秋月;也许马夫人闲言闲语听得多了,已经很不高兴,只为秋月从中排解,才没有发作。那末,刚才自以为编得很绝的那个故事,岂不是比“狗咬吕洞宾”还不如?

  念头转到这里,又出了一身汗;毫不迟疑地站了起来,但出了房门,却又站住了细想了一会;原意是要去向秋月输诚,沉吟后改变了原意,只要看一看秋月无恙,回来再作道理。

  到得那里一看,只见窗户已开;绣春急忙缩步。心想,此刻约莫四更天了,比先前凉爽得多,如果那时关窗不嫌热,这时候又何用再开?可见先前的关窗,必是料到她会来,有意摒拒。

  这样一想,越发将身子后退,躲在暗处,悄悄凝望,但见月色如霜,将秋月屋子里照出一大片白色;而就在这一大片白中,出现了一条侧影,自然是秋月;等她转过身来,但见脸上蒙着一块手巾,而且用双手揿住,好久都不曾放下来。

  “这是干甚么?”绣春在心中自问,怎么样也想不出其中的道理。

  双眼睁得好大地,终于盼到秋月露了真面;一望之下,大吃一惊,她看到秋月那双眼肿得熟透了的杏儿那么大。

  绣春怔怔地望着;痴痴地想着,发觉自己的心情一变再变,当秋月掩面疾走时,知道一时逞口舌之快,闯了祸了;后来去喊秋月时,自是怀着满怀歉疚;而此一刻是惭感交并,痛悔不安。她跟冯大瑞的情形,秋月自是旁观者清;想撮合他们成就姻缘,原是一片菩萨心肠,不道好人不得好报,会挨她这一顿窝心骂,怎不伤心欲绝。

  于是,绣春也热泪交流了,毫不迟疑地到门外轻声喊道:“秋月,你开门,让我进去。”

  一面说,一面去推门;门是绣春刚才出去过了,回来尚未闩上,所以应手而开。而就在秋月愕然不知所措时,只能“咕咚”一响,绣春已跪在她面前了。

  “干甚么?干甚么?”秋月惊问。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