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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


  听这一说,马夫人算是忍住了。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,秋月先起身,带走一把装金银露的银壶,似乎要去增添;随后马夫人也走了。

  “你怎么又要住庵?”曹雪芹说:“到现在还是看不开,放不下。我教你一个法子。”

  “我不是甚么看不开;放不下。不过,”绣春跟他说话是随便惯了的:“姑妄言之。”

  “你忘了你自己是绣春,不就看得开,放得下了。”

  绣春“噗哧”一声笑了出来,“我当是甚么不传之秘!”她说:“莫非‘无我相’我都不懂?”

  “是啊!你是灵心慧质,不应该不懂。”

  “多谢、多谢!别给我戴炭篓子了。”绣春答说:“我也不是看不开,放不下;我怕惹麻烦。”

  “怎么呢?”曹雪芹问道:“你怕震二爷招惹你?”

  绣春不答,显然是默认了。曹雪芹也不作声,细细体味绣春的心境;好一会才说:“你还是‘无无我相’。”

  “我只知道‘人无我’、‘法无我’;没有听说过甚么‘无无我’。好了,好了,谁跟你参野狐禅!”绣春忽然问道:“我有一小坛二十年陈的花雕,你想不想喝?”

  “好啊!那里来的?”

  “漕船上带来的。”

  “对了!”曹雪芹将起身要走的绣春唤住:“我刚才没有听清楚,你二哥到底那天到?”

  “他搭的是江西来的漕船;照镖局子的人说,江西的漕船,到通州的限期已经过了,正在赶,说已过了北仓,那就快了。”

  说完,她就走了,穿的是一双软底鞋,行走无声;绕过马夫人卧室,却好听到“绣春”二字,不由得便站住了脚。

  “绣春不愿意回京,”是马夫人的声音:“只怕不是像你所说的,怕跟震二爷见面;大概还是那个缘故。”

  “这也不必去提它了。”秋月说道:“反正要跟震二爷住远了,太不方便,是办不到的事;以后只有想法子,能让她尽量少眼震二爷见面。”

  “光是这样,也不是个了局。”马夫人忽然叹口气:“唉!”而且语气很重。

  绣春不由得惊疑,自己也不知道马夫人所说的“那个缘故”是何缘故;也不明白马夫人为何为她叹气?

  “秋月,你知道不知道,我为甚么急着想办喜事?”

  “芹二爷十九了,自然该办喜事了!倘或老太太在;一定比太太还急上十倍,巴不得早抱个曾孙。”

  “想抱孙子,自然也是心事;还有一层,只怕你跟绣春都体会不到。”

  “喔,太太请说。”

  马夫人迟疑着不作声;绣春赶发屏声息气,等到喉头发痒,忍不住快要咳出声来,方听到马夫人开口。

  “眼看你跟绣春,白白把大好光阴蹧蹋掉,我心里像揪着一个结,实在不是滋味。早早有个新娘子进门,家里也热闹些。”

  “这,”秋月歉意地陪着笑说:“这可真是没有想到。”

  “如今话既然说出口了,我就索性说明白一点儿;秋月,我很感激你,不过,如今芹官是你照应大了,你许给老太太的愿心已了;再说,以后只怕你也照应不到。所以,这趟进京,我也耍发个愿心,替你好好找个女婿。”

  一听这话,绣春忍不住想笑,掩住了嘴,侧耳细听,看秋月如何回答?

  谁知听到的回答,是她再也想象不到的;“太太先别为我操心。”秋月说道:“倒是绣春,难得她嫂子也来了;太太别错过这个机会。”

  “不错,当初绣春为夏云费了好大一番气力;如今夏云也该报答报答她这个小姑子了。”绣春恍然大悟,秋月与马夫人先前所谈的是甚么?心中无限气恼,自觉脸上发热,自知心境已现于词色;便尽力压抑,想起曹雪芹刚才所说的“无无我”,果然不错,赌口气偏要把那个“无”字拿掉;这样转变念头,居然能把所听到的话,暂时丢开;去开了酒坛,挑个最大的酒壶,将酒灌满,再打开食橱一看,有一块蒸好了的,与那坛花雕来自同一地点的茶油鱼干;此外还有一碗煮栗子,都可以将就下酒。

  刚检点停当,只见秋月走了来说:“怎么想起来喝酒?井里不还有浸在那里的水果?”

  “那更好了。”绣春随即答说:“把它捞起来吧!”

  于是秋月唤小丫头将装入布囊浮沉在井水中的水果捞了起来,有瓜、有藕、还有莲子与菱角,装了一盘送出去,却只有曹雪芹一个人在。

  “绣春呢?”

  “她看太太去了;时候还不太晚,要不要再出来坐坐?”

  曹雪芹的话刚完,已见绣春来,却只得她一个人,“太太已经上床了。”她小声又说:“你喝归喝,可别高谈阔论,惊吵了太太;那就喝不久了。”

  “你们耍喝到甚么时候?”秋月接口说道:“已过了二更——”

  “不会太久,”曹雪芹据实说道:“至多三更天。”

  “就四更天也不要紧!”绣春脱口便说:“怎么叫长夜之饮?”

  秋月一听她的语气不大对劲;不知道她又甚么事不痛快了?摸透了她的脾气,不去理她,笑一笑转身要走。

  曹雪芹急忙问道:“你到那里去?”

  “我去拿酒杯;我也想喝一点儿。”

  “那才好!”曹雪芹大为高兴,“你替绣春也带一副杯筷来。”

  取来两副杯筷;两人一左一右,名为陪着曹雪芹喝酒,其实只是替他剥菱、剥莲子。绣春一面动手,一面问道:“最近做诗了没有?”

  “这个月做了三回了。”曹雪芹答说,“都是临时有人邀的。”

  “是你们诗社里的人?”

  “也有外头人。”

  “题目呢?”绣春又问,“是随便做,还是先拟好了的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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