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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


  轿子都已经派来了,不容方观承再作任何考虑地,“我明天一早就走。大帅要见我,我也该给他去请安;你请在外面等一等。”他说:“马上就走。”

  于是方观承换了官服,坐上轿子,一直抬到总督衙门,在二厅下轿,只见西面一条甬道上,人来人往不绝,便知李卫的签押房在何处了。

  李卫的签押房很大,是一座大花厅。因为他这个封疆大吏,有两点与众不同,一是寻常督抚,官厅接见僚属;花厅延接宾客;签押房只看公事,各不相涉,而李卫喜欢事必躬亲,抓来江洋大盗或者形迹可疑,而涉嫌案情又比较重大的人,每每在交首府首县之前,先亲自审问一番,那就得有个问案的地方。

  其次是位至封疆,细务都交有司,经常所见的僚属,不过藩臬两司,以及送往迎来,负有专责的首县等人而已,李卫却因特重捕盗及查察奸宄,常为了机密之故,须对实际下手之人,面授机宜,因而每天所召见的人很杂很多,非花厅不能容纳。

  这天李卫也是先审问了一个据说有“妖言惑众”之嫌的走方郎中以后,方始将方观承请了进去。“在京的和尚,出京的官”,方观承又在机要之地,所以彼此品级虽差了一大截,李卫仍是穿了亮纱袍褂接见,而且一再请客人“升匟”;方观承谦辞不得,在下首坐了。

  称呼显得很亲密,叫“方二哥”;但话中带刺,“方二哥是那天到正定的?”他说:“既不来看看我;亦没有要驿马,未免见外了。”

  “大帅言重了!”方观承答说:“炎夏不敢惊扰,而且官职卑微——”

  “啊,方二哥,你错了,你错了!”他抢着话说:“内阁中书称为‘中翰’,清要之职,不论官的不小。至于在军机上行走,与重臣同参密勿,更不能说是‘卑微’。方二哥你失言了。”看他有意拉拢,方观承又何须争辩,当下连连应道:“是,是!”

  “方二哥是特为去见鄂中堂的?”

  “是!”方观承守着言多必失之戒,一个字都不肯多说。

  “跟鄂中堂谈了些甚么?”

  单刀直入相问;加上他那彷佛咄咄逼人的眼神,方观承大起警惕,实话不能说,不实的话也不能说,否则他密折奏上,皇帝查问,他跟鄂尔泰之间,两不接头,麻烦就大了。

  于是,他先接一句:“很多。”然后装作话很多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;想停当了才开口:“都是谈苗疆的事。”

  “喔,”李卫又问:“总还谈了些别的吧?”

  “是的。鄂中堂谈了些西陲的见闻。”

  “他的意思怎么样,是打算往下打呢;还是设法收拾残局。”

  “这,观承就不知道了。军国大计,鄂中堂怎么会透露?”方观承接着又说:“照我看,鄂中堂恐怕亦没有成见;如此大事,自然要靠庙算。”

  接着,方观承便将鄂尔泰所谈,无关紧要,或者事成过去,说亦不妨的前方见闻,转述与李卫,作为敷衍。

  这时听差来摆桌子;开点心,一共八样,甜咸各半,冷热皆有,而且制作相当讲究,可见是早备下的,不是有客来了,临时张罗之物。方观承心想,李卫有清廉朴实之名;清廉或许是真的,总督的“养廉银”甚丰,不必贪污才能享用这样的点心;但每天常备这样的点心,怎能说是朴实?

  “方二哥,你看地方上的情形如何?”李卫一面挟了个松仁枣泥卷子给客人;一面说道:“请直言无隐。”

  “大帅的治绩,观承见得多了,入境即知,观承敢于‘放夜站’,就因为地方平静,不必怕强盗之故。”

  “原来方二哥你到正定是放的夜站。莫非,这也是——”李卫开玩笑地说:“微服过宋?”

  孔子“微服过宋”是因为宋国的贼臣桓魋要杀他,悄然走避。李卫大概也发觉他自己的这个玩笑,开得不但过分,而且荒唐,因而话一说完,立即哈哈大笑,当作一种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表示。

  既然如此,方观承自不必再理会他的这句话;不过心中恰有些惊疑,不知是不是李卫动了杀机?果真有此无意流露的真心;那又是为了甚么?

  当然,一时无法去细作思量;吃罢点心,从容告辞。刚回客栈不久,李卫派差官送来一个食盒,一个一品锅;四样点心,另外还带了话:李卫请方观承明天上午再去一趟,有话要谈。

  方观承开发了赏封;也带回一句话去,明天上午一定到。然后取出来二两银子,向陈把总说道:“明天不必赶路;又难得有总督衙门送的菜,我跟弟兄们一起吃顿犒劳,请你叫人去买几瓶好酒来。”

  陈把总踌躇了一会,陪笑说道:“你老犒赏弟兄,不能不识抬举;不过,粗人上不了台盘,你老要跟他们一起吃,反害得他们混身不自在,饭都吃不下。这是何苦!我看算了吧!”

  “你这倒也是实话。”方观承说:“这样吧,一分为二,一半给他们,一半请你陪我吃。你看好不好?”

  “这那里还有不好。我替弟兄们道谢。”说着,陈把总垂手请了个安,笑嘻嘻地自去安排。

  这夜月明如水,方观承与陈把总便在露天下喝酒。陈把总很健谈,自道原在步军统领辖下的“巡捕五营”当差——步军统领如今是鄂尔泰的胞弟鄂尔奇;他是翰林,出身比鄂尔泰好,但能做到户部尚书步军统领,却完全是皇帝爱屋及乌,推鄂尔泰之恩而来。

  “去年中堂出京,跟三爷要几个人使唤;三爷把我也派在里头,这一趟苦是吃了;见识可也长了。”陈把总接下来便眉飞色舞地,大谈此行所经历的种种奇遇。

  方观承却无心听他;他听陈把总管鄂尔奇叫“三爷”,又特为派给鄂尔泰差遣,可想而知是他家的厮养卒。因此,想起京中传说,李卫与鄂尔泰不和,不知其故何在?如今倒不妨问一问陈把总。

  于是,等他谈得告一段落,大块吃肉,大口喝酒时,方观承低声说道:“听说你们三爷跟李制台不和,有这么回事没有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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