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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然而田文镜的“猛于虎”的苛政,却为皇帝所盛赞,说他真能“实心办事”、“吏畏民怀”,如今诗中据实描写,就不知他能令庶民怀念的是甚么了?这首诗大犯忌讳,似乎拿不出手;但像这样的诗,不相干的人看了,不过咨嗟一番,毫无作用;只有宝亲王看了,恻然心动,很可能会找机会向皇帝进言,那一来河南的老百姓受益就不浅了。如果自己怕触犯忌讳,不敢上达,于心何安?

  正在这样心问心,始终委决不下时;小彭进来说道:“老王爷派了人来,有话要说。”

  “喔!”方观承诧异,他跟老王讷尔苏从未打过交道,有何话说?当下抬头望出去,认得是讷尔苏的亲信赵森。

  于是,他掀帘走了出去;赵森一见,抢上前来,请个安说:“老王爷让我来请方老爷;不知道能不能过去一趟?”

  “当然。我就去。”方观承问说:“不知道老王爷是甚么事?”

  赵森略一踌躇,透露了实情:“老王爷要请方老爷,跟王爷转达几句话。”

  这就更令人诧异了!他们父子之亲,何话不可谈,要托旁人转达?进一步想,父子之间有话不能说,要由旁人来转,自然是留一个缓冲的余地;足见老王要说的话,是小王所不能接受的。

  来了为难的事了!方观承在心里想;然而无可推托,只能套上一件马褂,硬起头皮跟着赵森走。

  * * *

  讷尔苏对方观承的称呼,比他儿子来得客气,“问亭兄,”他说:“我是受人之托,自己不便开口,想请你帮忙,代为跟大小儿说一说。”

  “是!”方观承只能动问:“不知道老王爷甚么话,不便向王爷开口?”

  “我跟他一说,他就先把皇上抬出来;又是整饬吏治甚么的。儿子跟老子打官腔,我还能开得了口吗?”

  方观承久知讷尔苏满腹牢骚,不道说的话是如此尖刻,只好陪着笑说:“老王爷在说笑话了。”

  “传出去才真是笑话。我就是不想闹笑话,才要麻烦问亭兄。”讷尔苏抹了一指鼻烟,才又说道:“老实说吧,隋赫德托人来跟我说,他虽七十二岁了,精力还很过得去,常时骑马上西山;能不能再派他一个差使?问亭兄,你跟大小儿老实说,我欠了人家情,不能不还;好歹替我把这件事办成了。”

  方观承亦有风闻,讷尔苏用隋赫德的银子;所谓欠情,即指此而言。这件事在平郡王是办不到的;不过他们父子之情也不能不顾,且等跟平郡王说了再商量,此刻且敷衍着。

  于是他说:“是!老王爷的话,我一定说到。”

  “不但说到,还得请你美言。”

  “老王爷言重了。”

  “我是实话,一定得请你敲敲边鼓。”讷尔苏又说:“甚么时候听你的回音?”

  “明天。”方观承已有了主意,所以很爽快地回答。

  “好!一切拜托。”

  受了托的方观承不敢怠慢,问知平郡王未曾出门,随即求见;悄悄将讷尔苏的话,据实转告。

  “唉!”平郡王叹口气:“你看,怎么办?我能做这种事吗?”

  “自然不能。不过,老王爷像是欠了人家很大一个情;若说有难处,老王爷一定不高兴。”

  “是啊!这就是两难之处。问亭,你有甚么主意?”

  “我看只有釜底抽薪之一法。”

  “何谓釜底抽薪?”

  “老王爷那里,不妨先哄一哄他,就说一定记在心上,不过得稍为缓一缓,看有甚么机会;一面再找人跟隋赫德去说,不准再来噜苏老王爷。他那里不来追;老王爷也就不会来追王爷了。”

  平郡王想了一下,点点头说:“只好用你道个法子。问亭,这件事就托你办吧。”

  方观承接受了这个任务,首先就去安抚讷尔苏;但如何警告隋赫德,却尚无主意。而就在这延缓的一段工夫中,隋赫德派他的儿子富璋送来三千三百两银子,名为相借,却连借据都不曾要。

  这消息很快地传到了方观承耳中,不由得大生警惕;如果是几百两银子,隋赫德还吃得起亏,三千多两,不是小数,既然花了这笔钱,当然抱着极大的希望,直接催老王,便是间接催小王。自己设计的那套办法,只为晚了一步,看来用不上了。

  于是,他为平郡王烦恼,也为自己烦恼;深怕讷尔苏再会派赵森把他请去谈这件事。谁知三天下来,毫无动静;叫小彭到门上去打听,隋赫德家有人来过没有?

  “隋家不敢再派人来了!”小彭这样来回复。

  “为甚么?”方观承大感意外,而且也大为困惑。

  “咱们府里派了两个护卫到隋家,跟他家说:你们给老王爷送东西,还借银子给老王爷,都教小王爷知道了。以后你这里再使入来往,或借银子给老王爷;倘教小王爷听见了,马上参奏,断不轻饶。隋家那还敢派人来?”

  这正就是方观承的所谓“釜底抽薪”的办法,但要警告在先;已经收了人家一笔巨款,却用这样的言语威胁,不就是诈欺吗?

  于是,他急急问说:“护冲是谁派的?大爷吗?”他的想法是,平郡王已经将这件事交办了,就不该亲自下令;徜或亲自下令这么办,他就得进一步打听,平郡王是否知道,他父亲已收了隋家三千三百两?

  那知小彭的回答,是他万万想不到的,“我听说是赵森传的话,说是大爷交代的。”小彭又说:“也有人说,是赵森玩的花样,那两个护术,每人得了个大元宝,是老王爷赏下来的。”

  不言可知,是“也有人说”对了。平郡王何能派赵森传达命令?当然是赵森一手安排,“假传圣旨”;而这件事不折不扣地是仗势欺人。长此以往,平郡王总有一天会受累。

  但这件事一时还不便揭破,否则父子之间,必起风波。走南到北,阅历过千奇百怪的方观承叹口无声的气,在心中自语:祸福相倚的道理,真是颠扑不破的。

  * * *

  在方观承随平郡王行走军机处以后的半个月,宝亲王终于通知平郡王,有工夫约见方观承了。“约见的日子是明天散值以后,我会派人送你去。不过,有件事,我得先告诉你,宝亲王因为你南来北往,对山川形势很熟悉,大概要问问你这方面的情形。”

  方观承在内廷行走虽不过十几天的工夫,但已经发现,朝廷有许多忌讳,甚么事能说;甚么人能谈,都得先打听清楚;因而一面答应着,一面在思量,有些甚么话是不能说的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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