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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他定定神,擦干了眼泪,自己告诉自己要沉住气;同时又想了一下他刚才已细心研究过、必然会遇到的情况,以及如何展开的步骤,自觉仍旧一切都有把握,才慢慢走回胡家。

  屋子里已点了灯,油灯之外,还有过年才有的红烛,霞彩般的光焰,照在胡掌柜夫妇脸上,似乎平添了一层喜气。厨房里锅杓在响,油烟味诱人食欲;使得方观承几乎要坐下来不想动了。

  “方二爷,”胡大娘把折好的一件新棉袍,抖了开来:“你穿上试试,看合适不合适?”

  这正是方观承预料中的情况;他从从容容地答应着,卸去旧衣,着上新袍;好久没有享受这种软和温暖的滋味了,但这种滋味为他带来的感受,却与以前不同。以前是心里有种异样的充实;而此刻却有惶恐的感觉。

  “怎么样?”胡大娘含笑说道:“这就再大的风都不怕了。”

  “我——,”方观承搓着手,作出那种喉头壅塞着太多的话,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:“我从小没娘,你老人家就是我的娘。我拜在你们两老膝下吧!”

  说着,撩起新棉袍下摆,膝盖弯得一弯却又停住;然后左右张望,作出想找甚么东西的模样。

  胡掌柜看出他是要下跪,但怕泥地会弄脏了刚上身的新棉袍,正在找拜垫;因而赶上来拉住了他的手臂,口中一迭连声地:“使不得,使不得,当不起。”

  这下胡大娘也弄清楚了,她倒是说得很清楚:“方二爷,我们俩可不能拿你当干儿子;你千万别这么想!”

  “不管你老人家怎么想,我可是认定了你老人家就跟我的亲娘一样,把莲姑娘当做我的亲妹妹。”

  此言一出,胡掌柜与胡大娘的脸上都变色了。胡大娘是由惊愕而失望;胡掌柜却由凝重而转为平静。

  “方二爷,你这番意思很厚,可惜我们当不起。你放心好了。”胡掌柜说:“过了元宵,十六送你动身。”

  方观承如释重负;但内心却有浓重的歉意,甚至自责卑鄙,弄这种虚假的手段骗老实人。因此,他只能低着头说:“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报答你们两位老人家?但愿将来能够自立,有奉养两位老人家的一天。”

  “好说,好说!有你这一句话,我们就感激不尽了。”胡掌柜看着他妻子说:“看看饭好了没有?”说者,抛了个眼色过去。

  胡大娘没有作声;行走迟滞,有些艰于举步的模样,方观承越觉歉然,上前扶掖着说:“走好!我来搀你老人家。”

  “不要,不要!那里就一下子路都走不动了?”

  ***

  戛然而止,余韵悠然。但曹雪芹不问个水落石出,是不甘心的;尤其是阿莲作何话说?

  “我不知道她跟她父母说了些甚么。不过第二天没有去看灯。”

  “这是,”曹雪芹笑道:“‘为郎憔悴却羞郎”了。”

  “也许是,不过有个原因,让我耿耿不安。”方观承说:“她不去看灯,是因为替我备办行装;连夜赶出来一套夹袄袴、一双千层底的鞋子。”

  “真了不起!听听都叫人感动。”曹雪芹又问:“以后呢?重逢过没有?”

  “没有。以后我南北还来回过两次,不巧的是,不是不经过宝应,就是搭人家的便船,过宝应不停,没有机会去看他们。”

  “也没有通过信?”

  “倒托便人捎过一封信,没有回信。”方观承想了一下说:“那便人是泛泛之交;多半为洪乔所误了。”

  曹雪芹本想说:何不派个专人去探望一下?转念一想,这话何用他人来说?他没有道么做,自然是力有未逮;这也是可想而知的事。

  “唉!”方观承叹口气:“‘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、自难忘!’”

  这是苏东坡悼亡妇的词;看起来他心目中已将阿莲当作妻子了。看到他那一片怅惘之色,曹雪芹便也念了几句苏东坡的词来安慰他。

  “‘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;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’”

  “难!”方观承喝了一大口酒,突然说道:“人间的大学问,无非一个‘情’字。做事容易做人难,难就难在这个‘情’字,不容易料理;情而不情,不情而情;情中有情,情外无情,且不说料理妥贴,光能分辨得清,就很了不起了。”

  这番议论听来很玄,却耐于咀嚼;曹雪芹细细体味了一会,很起劲地说:“我倒试着辨一辨,胡大娘只为她女儿,没有顾到方先生的处境,是情而不情;胡掌柜毅然决然,送方先生上路,实在是不情之情;莲姑娘自然是情中有情;而方先生呢,天伦之情至重;儿女之情只好忍痛割舍,岂非情外无情?”

  方观承衔杯倾听;听完又低着头想了一会,方始开口,“我不过随便诌了两句,不想到了世兄你口中,居然诠释得恰如其分,真是始料之所不及。”说着,举杯又说:“今天,实在是快晤。”

  曹雪芹心里非常得意;对方观承当然也有知己之感。不过大家有教养的子弟,惯于矜持,所以只是谦虚地说:“方先生谬奖!但愿能够常亲教益。”

  “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一件事。不过学里功课也要紧;今上很看重咸安宫官学,世兄千万不能为外务分心!”

  这话在曹雪芹便有些听不入耳了。说勿为外务分心,用功读书,是不错的;若说皇帝着重咸安宫官学,便须格外在意,不免存着势利之见,而曹雪芹最恨的便是势利二字。

  当然,方观承是他敬爱的人,即或一两句话不中听,他仍旧恭恭敬敬地答一声:“是!”

  他还想听方观承谈谈关外的风土人情,却未能如愿;王府里派了人来找方观承,说平郡王等着要见。于是方观承关照来人将曹雪芹送回咸安宫;他自己仍循原路步行,进了后门,不回自己住处,径自来到平郡王的书房。

  “问亭,”平郡王叫着他的别号说:“有两件事要跟你谈,一件是我得带个人进去,想请你帮忙。”

  “王爷言重了。”方观承说:“我得先请示,是干甚么?看我能不能顶得下来?”

  “是写上谕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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