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虚阁网 > 高阳 > 曹雪芹别传 | 上页 下页 |
| 一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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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大娘心想,做狮子头有名,却一直不曾做过,岂不是有意轻慢客人?因而急忙解释,“方二爷,我好几次想做狮子头请你了,不凑巧,带回来的肉都用不上。”她说:“做狮子头要五花肉;还得要挑一挑——” 接下来便为方观承细谈“扬州狮子头”的做法,如何选料、如何切割、如何烹煮?方观承一面细听;一面仍是不停箸地吃鳝鱼。量太丰富了,非努力不可。 阿莲看在眼里,自然得意。她倒真的是一片爱心,方观承吃得越多,她越安慰;看着、想着,不免自问:是不是有缘分,天天能让他吃得这么舒服?这一想,立即冷了心;而且自己责备自己:痴心妄想!人家是“落难公子”,自己可不是“相府千金”,别做那种“后花园私订终身”的梦吧!方观承不知她是这样在想;看她不时偷偷觑上一眼,心里越来越嘀咕了。她的手艺确是不错,这一顿饭可说大快朵颐,但一时口腹的享受,不必事后,便知得不偿失,窗下枕上,又不知因为辜负了她而生多少愁闷不安?转念到此,不由得暗地里自怨自悔,实在不该特为点了“长鱼”,空费她的这一番工夫与情意。 “啊!”胡掌柜突然发声,而且声音很大;大家都微微受惊了。 “你这是做甚么?”胡大娘埋怨着说:“大惊小怪地!” “我想起来了,明天不是上灯吗?” “上灯又怎么样?” “上灯,咱们要上街看灯啊!”胡掌柜说:“我年底下还在想,到那一天在会仙楼定个座;要临窗的桌子。怎么就忘记了呢?” “那也太讲究了。”方观承笑道:“走着看不也很好?” “我倒有个主意。”阿莲说道:“灯,卢家巷是一定要经过的;就在咱们自己店里看好了。” “这话对!”胡掌柜一拍大腿,对他妻子说:“你的狮子头就在店里炖。明天晚上,咱们看灯吃狮子头。” 胡掌柜对于妻子的打算,真是洞若观火;起初,他抱着听其自然的想法,此刻受了气氛的感染,心又热了。于是兴致勃勃地策画,如何将店里打扫干净;如何邀一些至亲好友一起来看灯。 正讲得热闹时,却为阿莲打断了,“爹,”她问:“请人家来看灯;请不请人家吃晚饭?” “你别打岔。”胡掌柜说:“当然要请。不请人家吃晚饭;人家那里都可以看灯,何必要你请?” “怎么个请法呢?” “请人来做一桌菜。”胡掌柜突然向妻子说道:“二伯伯、二伯娘两位老人家,一定要请的吧?” 胡大娘定睛看着丈夫;然后眨了几下眼才回答:“那当然。把大姑老太也请来。” 夫妇俩开始重新斟酌名单,原定要请的一些朋友取消了;替代的人,从称呼中听得出来,不是长亲,就是至戚。方观承心里在想:这是甚么意思?偶尔抬头,发觉阿莲已不知甚么时候离去了。这一下,恍然大悟;他们夫妇是邀长亲至戚,来看看他们未来的“女婿”。至少,也是一种相亲。 意识到此,几乎头上冒汗;心里在说:快到了推车撞壁的地步,必得设法另找出路不可。 不过,他表面上却还沉着;至少还有半天的工夫,一定可以想出办法来。 到得饭罢,胡掌柜说要出门;方观承立即想到,如果他去看“二伯伯、二伯娘、大姑老太”等等,说明请他们明天晚上来吃饭的原因,那一来事成不解的僵局,可就糟不可言了! 这一急非同小可。但情急智生,立即定了两个步骤:第一个是留住他,不让他出门;如果留不住他,就用第二个步骤绊住他,找个甚么理由,跟他一起出去,不容他脱身。 于是他说:“胡掌柜,今天风大,你的酒又多了,不宜吹风。明天不是要请客吗?不如去歇个午觉,养养精神。” 胡掌柜想了一下,点点头说:“这话倒也不错。” 缓兵之计总算见效了;脱困之计却还得思索。因此,等胡掌柜去睡午觉;胡大娘母女在为他赶工制新棉袍时,他取了本书坐在门口去看,——只要是他看书时,胡家三口人就会相戒:“别去打扰!”此刻,他是藉此图个清静,好想心事。 想一会心事,看一会书;书是“史记”,看到“陈丞相世家”,高祖在平城“为匈奴所围,七日不得食;高帝用陈平奇计,使单于阏氏,围以得开”这一段,置书而起;心中默语:“我何不及陈平?” “我出去走走!”他对胡大娘说。 “今天风大。”胡大娘说:“你的棉袍快好了。” 话不完整,意思却明白,穿上新棉袍,才能挡得住风寒;方观承答说:“我不走远;冷了就回来。” 胡大娘还待再说,阿莲便拦住了她,“人家再冷的天都撑过来了,”她说:“何在乎这一刻?纽襟钉得不结实,会掉!” “这话也是。”胡大娘望着他,如慈母般叮咛:“别走远了!早点回来。阿莲还留着半碗‘马鞍桥’,回头替你煮面。” 鳝鱼中段,最肥厚的部分叫“马鞍桥”;阿莲嫌她母亲把她待方观承特厚的意思揭明了,所以提高了嗓子喊一声:“娘!”表示抗议。 方观承心中一动,彷佛抓住了一个甚么主意,一面出门一面想,沿着门前的那条小河,也不知走了多少遍;等他想停当,暮霭已起,是回去的时候了。 转身走不几步,抬眼望去,看到胡家门口有个人刚转了过去,只能见到背影;但甩了起来的辫梢与紫花布的棉袄,已告诉他那是甚么人了。 扬州府的蓬门碧玉,原有“站门子”的习惯;不过这么冷的天,站到门口来喝西北风,却是绝无仅见之事。显然的,她只是在盼望他。 意会到此,方观承觉得他打定的主意在动摇了。然而一想到万里以外,冰天雪地中,须眉皆白的祖父、羸弱多病的父亲,心头一阵酸楚,激出眼中两胞热泪,很快淹没了长辫梢与紫花布袄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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