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③五陵游 | 上页 下页
四三


  “你没有仔细看,怎么知道人家长得好?”曹老太太问。

  “老太太也是!”震二奶奶接口说道:“女孩子要仔细看了才知道好,还能算好?要一看就好!越看越好,那才是真的好!”

  “你们听听!”曹老太太笑指着震二奶奶,向马夫人说,“说话倒像绕口令似地。”

  “话可是不算错。”马夫人转脸问芹官:“那三个女孩子跟你说话了没有?”

  “说了!张宛青问我会不会填词?汪婉问我到京里去过没有?就这么两句话。”芹官显得有些懊丧;因为他即不会填词,也没有到过京城,张家姊妹就跟他说不下去了。

  接着曹老太太又问安园景致,见了那些人,吃了些甚么好东西?就这样从开饭到二更时分,各自散去,一直都在谈张家。

  到得震二奶奶回去,曹震又谈张家;震二奶奶有些腻烦了,拦头就给他碰了回去。

  “换个题目行不行?别老是张家、张家的!”

  曹震诧异,“怎么了?”他问,“张家有甚么谈不得的?”

  “不是谈不得,在老太太那里,一直谈的这个;回来又是谈这个,你倒想,烦不烦?”

  “你们是闲聊;我跟你是谈正经。这件事关系很大,办成了大家有好处。你厌烦就算了。”

  说完,曹震亲自动手,将一大包药料抖开;按着方子,一味一味地细细检查,是那种旁若无人的模样。震二奶奶可有些不耐烦了。

  “不对啊!”曹震目注药方,自言自语地说:“淫羊藿的分量应该还要重啊!”

  “成天就是弄这些劳什子!”震二奶奶没好气地说。

  曹震抬起眼来,看着她说:“奇了!我自己捡药又碍着你甚么?何况药酒又不是我一个人受用。”

  “算了吧!就仗着这鬼药酒,到处不安分。正经事不干,尽在这上头花工夫。”

  曹震嘿然,“跟你说正经的,你又不爱听。”他说,“我为甚么不在这上头花工夫?”

  “谁说不爱听?我是不爱听不相干的空话;我那里说过我不愿谈正经?”

  “好!你等一下,我马上跟你谈。”

  听得这话,震二奶奶便先回套房里间去卸妆;不到一盏茶的工夫,曹震进来,坐在梳妆台侧面,一言不发。

  “怎么不开口。”

  “我在想,这话应该从那里说起。”曹震停了一会,突然说道:“咱们该结张家这门亲!”

  震二奶奶转过脸来,看着丈夫问说:“你是怎么想来的?”

  “不是门当户对?张家两姊妹,跟芹官年纪差不多,人品当然不用说,他家老太太又中意芹官;你想,结了这门亲,不说别的,光在‘互通有无’这四个字上头,就能沾多少光?白花花的大元宝,埋在土里发黑,真正暴殄天物。”

  “埋在土里的银子,早在张小侯袭爵那年就掘出来花光了。”

  “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他家的银子,莫非就是那一堆;不作兴掘了再埋?”曹震又说,“照我看,他家家道,纵不如从前,也差不了那里去。而且张小侯为人厚道慷慨,做了亲戚,情分不同,绝不至于像咱们内务府那批势利眼的兔崽子!”

  他骂的包括马家在内,震二奶奶大为不悦,“你别忘了,你自己也是内务府!”她说,“凡事怨你自己不争气,骂人家有甚么用?”

  “是啊!我正就是要自己争气,自己想办法。求人不如求己;真到了过不去的时候,张小侯绝不会坐视。”

  震二奶奶为他说动了,可是转一转念头,便知是妄想,“你也别忘了,人家至今还是地道的汉人。”她说,“旗满能通婚,早就──”

  “你又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他是汉人,咱们不是汉人?”曹震又说,“我就是今天听出来一点儿因头,才想到这件事很可以办。”

  “甚么因头?”

  “张家要抬旗了!”

  “抬旗”之“抬”,是抬举之意。常见的是本隶下五旗,改隶上三旗;这有两种情形:一种是皇太后、皇后的母家,满州话叫做“丹阐”,如果是下五旗,照例抬入上三旗;一种是特承恩眷,像三、四年前才内调的浒墅关监督莽鹄立,擅长丹青,尤其精于人物,奉旨默写圣祖御像,音容宛在,大蒙宸赏,得以由蒙古正蓝旗抬入满洲镶黄旗。

  汉人入旗,亦称做抬旗,旗籍汉人,本有两类,一类是太祖创业时,俘获汉人,作为家奴,就是“包衣”。其中当然亦不尽是汉人。镶黄旗包衣中有“朝鲜佐领”;正白旗包衣中有“回子佐领”,马夫人便是“回子佐领”出身。

  另一类旗籍汉人,原是明朝的兵将,战败投降,按旗制改编,称为“汉军”。不但武将,早年投清的贰臣,如范文程、洪承畴、冯铨,亦多隶汉军。其间当然亦有例外,张勇便是其中之一。不过入关至今,八十多年;张家封侯,已历四代,何以忽又有“抬旗”之说,震二奶奶认为是个疑问。

  “这话你问得有道理。”曹震答道:“我也是今天赴席的时候,才听见说起──”

  听说张勇在顺治二年,投到英亲王阿济格帐下时,只是单身一个人;随后奉令招抚了七百多人,改隶陕西总督孟乔芳,不久,声威远播,独当方面,只好升他的官,不宜改他的番号。及至封爵之时,次子云翼已经当到江南提督,一省最高的武官,在旗营是将军,在汉人组成的绿营是提督。如果将张云翼改为汉军,就不能再当提督;江南绿营,统率无人,自是一动不如一静。后来张宗仁袭爵,前后十一年,没有人提起这回事;也自己亦不想入旗,所以一仍其旧。当今的皇帝,为人精细,觉得康熙五十九年所袭的靖逆侯张谦,年富力强,很可以在御前听候差遣;但御前差使,除非文学侍从之臣,都是旗人;因而张谦有被“抬旗”入汉军之说。成了汉军,自然可以与包衣结姻;但亦不一定是父母作得了主的──这一回是震二奶奶笑丈夫“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”了。

  “张家一抬了旗,选秀女不就有那两姊妹的名字了?果然人才出色,一定选上;或者指婚给王公小弟。费尽心机,临了还不是一场空。”

  这一层是曹震不曾想到的,思索了一回说:“也不见得那么巧!事在人为,总要去做,才有机会。再说,跟张家来往,总是有利无害的一件事;你何不劝一劝老太太?”

  “劝甚么?”

  “劝老太太把高夫人请了来玩一天。一回生、两回熟;人一熟,甚么事都好商量了!”

  震二奶奶一面对着镜子用鸡蛋清抹脸;一面盘算,最后终于有了一句心思活动的话:“走着瞧吧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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