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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九


  于是胡掌柜娘子管朱二嫂叫二姊;彩云是二妹。她们叫她,一个称三妹,一个称三姊。这样一改称呼,情分立刻就觉得不同了。

  阿筠自然叫她三姑;“这一声三姑,可不能白叫。”胡掌柜娘子踌躇地笑着:“一时倒拿不出见面礼来;只好欠着。”

  阿筠矜持地笑一笑,退回到彩云身边;她问:“三姊有几个孩子?”

  “就一个男孩,九岁。”

  “筠官也是九岁。”彩云回头对阿筠说道:“回头到了你三姑那儿,可有伴儿了。”

  “玩不到一块,”胡掌柜娘子说:“我那孩子,让他爹惯得不成话;蛮得像条牛一样,女孩子都怕他。”

  “欺负女孩子可没出息。不过,”朱二嫂笑道:“他想欺负筠官可不容易;筠官不等他欺负,就不理他了。”

  “对了!”胡掌柜娘子接口:“筠官,你回头可别理阿牛。”

  “阿牛是谁啊?”

  “我的男孩。小名叫阿牛。”

  “他长得很壮吧?”阿筠问。

  “嗯!像个小牛犊似地。啊,”胡掌柜娘子忽然想到:“阿牛有样玩意,你如果看中意了,就送给你。”

  “喔,三姑,是什么玩意?”

  “你看了就知道了。”

  这一说,阿筠心痒痒地忍不住了,“他舍得送我吗?”她问。

  “舍得!”胡掌柜娘子看着彩云跟朱二嫂说:“我那孩子有一样好处,不小气。”

  “那自然!胡掌柜五湖四海走惯了的,”朱二嫂答说:“他的儿子一定也跟他一样慷慨。”

  “那就走吧!”朱二嫂欣然答道:“正要见识见识。”

  于是通知了李德顺,由小天霸招呼着,坐轿的坐轿,骑马的骑马,一起来到胡家──就在镖局后面,原是背靠背相连的两所房屋;住家的大门在另一条巷子里,不过有一道小门,可以相通。

  为了要见识,他们是由镖局前门进去的。镖客、趟子手都重礼貌,见了客人,无不起立,含笑目迎;管胡掌柜娘子叫“三奶奶”。

  胡三奶奶带了客人,由前走到后,柜房、客厅、仓库;最后来到演武场,两旁刀枪架子,一面还设着垛子;箭道上标明多少步,有个中年汉子正在教一个小男孩拉弓。

  “阿牛!”胡三奶奶喊道:“快来见你小姊姊。”

  练武的人都赤着膊;见有远客,赶紧躲开,只有那中年汉子是衣衫整齐的,叫一声:“三奶奶!”在阿牛背上轻拍一巴掌,“快去吧!”

  那阿牛相貌极其憨厚,看见生人有些腼腆;胡三奶奶便指点他叫人,最后才说:“叫小姊姊!”

  “小姊姊!”

  阿筠也有些害羞,答应不出口,只问彩云:“我管他叫什么?”

  “自然叫弟弟。”

  “叫他阿牛好了。”胡三奶奶说。

  阿筠兼听,合在一起叫一声:“阿牛弟弟!”

  两人都是只叫不答;胡三奶奶便问阿牛:“把你的‘刀枪架子’送给小姊姊好不好?”

  阿牛点点头转身就跑;“去拿了!”胡三奶奶欣慰而得意地,“请吧,这面走!”

  就在演武场东面,有一道小门;进门是后院,经过穿堂,西面有个很大的院落,正屋五间,侧面还有厢房。

  到得客厅,阿牛已把他的“刀枪架子”取了来了。原来是具体而微的十八般武器,长约三寸,纯银打造,颜色有些发黑了,但玲珑精致,是样很有趣的玩具。阿筠一看就笑了。

  “这叫什么?”

  “这叫方天画戟。”阿牛答说。

  “对了!”胡三奶奶说:“你带着小姊姊到一边,一样一样告诉她。”

  “走!”阿牛一把拉住阿筠的手臂,拖着就走。

  “阿牛!”胡三奶奶喝道:“不准这样子没有礼貌!你看小姊姊多文静;那里禁的住你这么动蛮?”

  就在这时候,胡掌柜来了;略作寒暄,将李德顺邀到镖局中去喝酒。这里亦即开饭,三大两小一桌吃完了,阿筠与阿牛又玩在一起;胡三奶奶直到此时才能与彩云及朱二嫂略作深谈。

  谈的是李家的事。彩云从受托送信,一直谈到又受托送阿筠到京;自然要谈到李家目前的灾难。胡三奶奶叹息不绝;也有无限的感慨。

  “真没有想到李大人会有今天这种惨象!当年在扬州的风头,连两江总督都比不上”。她说:“记得我十五岁的那年,老皇帝还到扬州来过;住在三汊河行宫。那时我家开烟行,衙门里的人,经常来买皮丝烟、旱烟,都是熟的;借我家烟行喝茶歇脚,谈起来总说那件事要问盐政李大人;有时十几个人满头大汗找李大人,说是皇上传见。俗语说: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。我算算那也不过十几年前的事。”

  “就是老皇死坏了!”彩云低声说道:“我听说,现在这位皇上的皇位是硬抢到手的;老皇喜欢一位‘十四爷’,早就定了将来接他的位。如果是‘十四爷’当皇上;李家不但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,说不定还会官上加官,风光一辈子。”

  “也够了!”朱二嫂说:“交了三四十年的长生运;如果再不知足,就一定要出事了。”

  “是啊!人贵知足。”胡三奶奶又说:“这种情形,两位恐怕没有我见得多。有的空着一双手来,到任满回去,箱子行李几百件;有的体体面面来,不到三两年工夫出了事,抄家充军,古董字画到了别人手里,少不得又要照顾我们生意,护送他到那里。我们那口子常说:做官人家的生意,都是一趟头;不是保来,就是保去。爬得高,跌得重,倒不如安分守己,吃口清茶淡饭,来得舒服。”

  “如今的李家,”彩云接口说道:“也就只巴望能吃口清茶淡饭。我只可怜──,”她呶一呶嘴,是指阿筠,“福没有享过,受苦受难可是有分了。”

  一听这话,胡三奶奶跟朱二嫂不由得都转脸去看阿筠;只见她正在教阿牛认字号,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态,倒像个大姐姐。三人都愉悦地笑了。

  “阿牛倒跟阿筠官投缘。”朱二嫂说。

  “不!二姐,”胡三奶奶说:“是筠官跟阿牛投缘。”

  “谁跟阿牛投缘?”外面有男子接口;接着门口出现了满面含笑,已有了酒意的胡掌柜。

  他是特意来告知一个消息。这个消息,对胡掌柜本人来说,是件好事;就在这天傍晚,他接下了两笔生意,一笔是有个盐商兼营木业,预备在川鄂边境的宜昌设栈,需要大批资金,有二十万现银要护送,三天之内即须启程。

  再一笔是淮安知府即将调任福建,在任就养的老封翁,怕水土不服,愿意北归,老家是在直隶涞水。本来老年人出远门,只要多派仆役,一路加意照料,无须雇请保镖;只因这个知府,宦囊甚丰,现银以外,还有大批古董字画,要由老封翁带回去,求田问舍,大起园林。听说胡掌柜谨慎妥当,不论保人保货,从无出过差错,所以特地上门接头,保费任凭胡掌柜开价,讲定了即时付清,是笔极好的生意;胡掌柜决定亲自出马。

  涞水密迩京师,正好送了彩云与阿筠去;只是启程的日期,约在一个月以后。在扬州等待的时间太长;连朱二嫂都觉得须另想别法。

  “请问胡掌柜,”彩云问道:“这十天半个月里面,会不会有别的往北走的镖?”

  “那当然有。不过,我这里可是决不会有的了;因为派不出人。如果赵二嫂急于想走,我可以托同行代为招呼。”

  彩云可又不愿,主要的是不能放心;而且,结伴长行,一路需人照料之处甚多,胡掌柜既已相熟,人又和善爽朗,处处可得方便;倘或转托的人,不甚投缘,别别扭扭地同路而行,那也是件极痛苦的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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