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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


  “此刻不必想了,请吧!你老只记住,上头怎么交代,你怎么答应。明天等我来替你老好好想条路子,包你妥当。”

  刘伯炎点点头,抱着账本来到上房;李煦正赶着成服以前在薙头。有不相干的人在,不便商量,只说了些慰唁的话,静静等到他薙完了头,才谈正事。

  “这场白事,不能不办得体面些,不然会有人批评。唉!屋漏偏遭连夜雨,伯炎兄,你得好好替我张罗一番。”

  “老太太的大事,当然不能马虎。”刘伯炎皱着眉头说:“不过,能张罗的地方,几乎都开过口了。”

  “如今情形不同,停尸在堂,莫非大家都不讲一点交情?”

  “有交情的人都在扬州,来去也得几天工夫。”

  刘伯炎指的是扬州盐商;而李煦指的是本地跟织造衙门有往来的商人。两下话不合拢,就有点谈不下去了。

  “这先不去说它了!”李煦问道:“可有那一笔现成的银子,能先挪一挪?”

  刘伯炎想了一下答说:“有是有一笔,不过还没有收来。”

  “是那一笔?”

  “内务府的参款。”

  “对了!”发现有款子先可挪用,李煦愁怀稍宽,急急问道:“有一万五千银子吧?”

  刘伯炎看了账回答,内务府库存六种人参,总共两万多斤,分交江宁、苏州、杭州三处织造价卖。苏州织造分到七百三十八斤,应售到一万七千二百余两银子;收过三千两,还有一万四千二百余两银子可收。

  “先收这笔款子来用。”李煦拱拱手说:“伯炎兄,务必请你费心!此外,请你再看看,溧阳的那四百亩田,是不是索性找价,卖断了它?”

  “这怕有点难。上次找过一次价了;如今就肯再找,数目也有限。”

  “再说吧!”李煦挥手说:“如今顶要紧的一件事,务必先把那笔参款催了来!”

  等刘伯炎一走,李煦将四姨娘找了来说:“两件大事,一件是钱,一件是人。总算有一件事有着落了;还有一件,索性也办妥了它。你陪我去看看姑太太吧!”

  “姑太太也要歇一歇;四更天了,转眼天亮,就有人来,她这么大年纪,睡不到一个时辰。何必?”四姨娘又说:“等把老太太料理好了,我还有件事,非得今天夜里把它办好不可。”

  “甚么事?”

  “咦!你忘了吗?”四姨娘低声说道:“老太太的那两个柜子,要趁今天晚上料理;白天不方便。”

  “啊!”李煦心头又是一喜,“真是!我倒差点忘了。”他略停一下又说:“这得找人帮着你才好。”

  “你不用管。我都安排好了。”

  正说到这里,只听外面在报:“震二奶奶来了!”

  “来得正好!”李煦说道:“等我当面先托她。”

  这时丫头已高高打起门帘,四姨娘紧两步出房门,搀着震二奶奶的手说:“有甚么事,叫人来说一声,我不就过去了?还用得着你亲自劳驾!”

  “我家老太太有几件事,着我来跟舅太爷当面请示。”

  “好,好!”李煦也迎了出来,一迭连声地:“请屋里坐,请屋里坐!”

  震二奶奶进屋请了安,站着说道:“明儿一早想打发人回南京取东西,老太太着我来问一声儿,打算停灵多少天?”

  这意思是很明白的,曹太夫人要等出了殡才回南京;停灵的日子久,便住得久,不论在此作客,或是自己的家务,都得有个安排。

  “震二奶奶你先请坐下来,咱们好好商量。”

  “坐嘛!”四姨娘拉着她一起坐下;又关照丫头:“把老爷的燕窝粥盛一碗给震二奶奶。”

  “四姨娘,别张罗!”震二奶奶按着她的手说:“我等请示完了,还得赶回去忙着打发曹福回南京。”

  “别忙!”李煦接口说道:“你这一问,倒把我问住了。今天十一月十五,过年只有一个半月了;一交腊月,家家有事,赶到年下出殡,累得亲友都不方便,存殁都不安心。可是停个十天半个月就出殡,震二奶奶,我这个做儿子的,心又何忍。”说着眼圈一红,又要掉泪了。

  “舅公别伤心!事由儿赶的,也叫没法。我听老太太说,按咱们旗下的规矩,停灵少则五天,多也不过三十一天;咱们就扣足了它,腊月十六出殡。舅公,你看呢?”

  李煦尚未答话,四姨娘已满口赞成:“通极,通极!照这样子,再也没有得挑剔的了!”

  “衡情酌理,确是只有这一个日子。”李煦说道:“请再说第二件。”

  “第二件是接三,得姑太太‘开烟火’──”

  “这,”李煦抢着说道:“姑太太就不必管了!到时候应个名儿行礼就是。”

  “舅公,你老听我说完。”震二奶奶不慌不忙的说:“接三开烟火,是姑太太尽的孝心,上供之外,还要放赏;不能我家老太太做了面子,倒让舅公花钱。我家老太太叫我来跟舅公说:一切请舅公费心,关照管家代办;务必体面,不必想着省钱两个字。”说到这里,她向外面叫一声:“锦儿,你们把东西拿来。”

  锦儿是震二奶奶的丫头;跟曹太夫人的丫头夏云应声而进,两人四手,都提着布包的白木盒子,显得很沉似地。李煦一看就知道了,是金叶子;每盒五十两,一共是两百两金子。

  “何用这许多?”李煦说道:“一半都用不着。”

  “当然,也不一定都用在接三那天。”

  原以谊属至亲,量力相助;“姑太太”早就打算好了的。李煦便点点头说:“既然如此,我就没话说了。”

  “第三件,老太太的意思,舅公也上了年纪,天又这么冷;做孝子起倒跪拜,别累出病来,看能不能让表叔代劳?”

  “我知道,我知道!你跟姑太太说,不必惦着,我自己会当心。”

  “是!”震二奶奶接着又说:“再有一件,太姥姥也是宫里的老人,舅公该代她老人家上个临终叩谢天恩的折子。”

  “啊!说的是。”李煦连连点头:“要的,要的。”

  “折子上不知道怎么措词?”

  “震二奶奶,你又把我考住了!这会儿,我可实在还不知道该怎么说!”

  “少不得要提到病因。”震二奶奶面无表情地说:“我家老太太让我提醒舅公,这上头宜乎好好斟酌。”

  话中大有深意,李煦凝神细想了一会,不由得由心里佩服“姑太太”的见识。江苏一省,能够密折奏事的,算起来总有上十个人;这些密折,不比只言公事,发交部院的“题本”;乃是直达御前,无所不谈。家门不幸,出了这件新闻,平时有交情的,自然有个遮盖;有那面和心不和的,譬如巡盐御史张应诏,少不得直言无隐,甚至添叶加枝,落井下石。如果自己奏报老母的病因,与张应诏之流所说的不符,一定会降旨诘实,那时百口莫辩,关系极大。

  不但要据报奏陈,而且还要奏得快,因为这等于“遗疏”,照规矩,人一咽气就得递。于是,李煦趁四姨娘去接收那两个柜子的功夫,一个人静悄悄地来办这件事。先交代丫头,传话出去,通知专跑奏折的曹三即刻收拾行李;然后挑灯拈毫,写下一个奏折:

  ***

  窃奴才生母文氏,于十一月初五日,忽患内伤外感之症,虽病势甚重,心神甚清,吩咐奴才云:“我蒙万岁隆恩,赏给诰封。就是历年以来,汝面圣时节,必蒙问及,及今秋孙儿热河见驾,又蒙万岁温颜垂问。我是至微至贱之人,竟受万岁天高地厚恩典。倘我身子不起,汝要具折为我谢恩。我看你的病已经好了,尽心竭力为主子办事。若论我的寿,已是九十外的人了,你不用悲伤。”奴才生母文氏,病中如此吩咐;十一月十五日子时,永辞圣世,母年九十三岁,奴才遵遗命,谨具折代母文氏奏谢,伏乞圣鉴。奴才煦临奏不胜悚惶之至。

  ***

  写完检点,自觉“忽患内伤外感之症”八字,含蓄而非欺罔,颇为妥当;此外亦无毛病,可以封发了。

  可是,年近岁逼,既有家人进京,照例该送的“炭敬”,自然顺便带去。转念到此,心事重重──京里该应酬的地方,是有单子的,从王府到户部的书办,不下四十人之多,一份炭敬十二两银子起码,多到四百两;通扯八十两银子一个,亦须三千二百两银子;此外还须备办土仪,光是冬笋,就得几十篓。往年一到十一月,便已备办齐全,此时已装运上路。而今年,直到这时候才发觉,还有年节送礼这件大事未办;说来说去怪当家人不得力!

  于是,李煦自然而然又想到了鼎大奶奶!心里又惭又悔,又恨又悲,自己都不辨是何滋味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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